罗宾快速地用阿拉伯语重复了希踪的话,男孩终于松开了手,安静地待在希踪怀里,任希踪扶着他往医院走。可是,他那双冰冷的眼神还是明显表现出他心底潜在的排斥。
希踪悉心地将男孩扶在凳子上,半蹲下身体以最轻柔的力道为他清洗伤口,“痛吗?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男孩睁大眼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干脆转过头不去看她。罗宾不厌其烦地将希踪所说的每句安慰活翻译成阿拉伯语说给男孩听:“希踪小姐要你放轻松,拿出男人的勇气忍住疼痛……好了!包扎好了,在伤口愈合之前尽量不要行动,不要碰水……希踪小姐说,你想做什么她可以扶你,帮你……”
收拾着桌上的医疗物品,希踪不经意地问道:“你爸妈呢?他们在哪儿?怎么不来接你回家?”
听了罗宾的翻译,男孩冷漠而坚硬的眼睛紧盯着希踪,跛着脚离开之前丢下同样冰冷的声音:“他们死了,在战争中被炸死了。”
不懂得那两句阿拉伯语是什么意思,希踪的笑容依旧荡在嘴角,但在听到罗宾翻译的英文后,她的笑容僵硬得像在炮火中残留下的石块,不知道该跟这个因为长期经历经济制裁而显得消瘦、单薄的阿拉伯男孩说些什么。
“他今年才九岁,爷爷、奶奶死在九一年的战争中,爸妈死在前天晚上的轰炸里,家中已经被完全炸成了废墟,现在这个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躺在旁边的伤者将男孩的情况说给罗宾听,罗宾再翻译给希踪知道。
明明是语言不通的人类,却同样为着一个在战争中失去所有爱的男孩而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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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29日
今天的战事尚未开始,加上前两天拍摄任务过于繁重,驭鹰决定利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好好休息。阿曼和寻寻这对小情侣当然是利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好好体味情侣间的浓情厚意,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处理完手上的照片和影像资料,他将它们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发给买断它们的几家电视台、杂志社和报纸商。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神经过于紧张,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放松的情绪。从卧房出来,他径自走到巴勒斯坦饭店的大堂。那里现在聚集的全是各国的战地记者,以半岛电视台的新闻工作者为主。
要了杯咖啡,他坐下来,不参与那帮记者热切的讨论,他只是单纯地不想一个人独自待着。那让他想起思念已久的容颜,明知道已经无法再纳她入怀,只要想到那双曾经为他等待的眼睛,他就越发地感到自己的双臂空荡得可怕。
一个追逐战争、活在地狱边缘的人是没有资格拥有幸福和那双等待的眼神。因为爱她,所以尊重她的选择,所以……放手,留下空荡荡的怀抱拥抱自己。
驭鹰放下咖啡杯,手指紧紧握住胸前星型的链坠,这会让他感觉好一点。
“嘿!朋友,你刚从什么地方回来?”
大堂里两个相熟的战地记者见面后用英语打起了招呼,面对现在这种情况,每个记者遇到认识的人都会尽量多说几句话。他们是竞争对手,也是生命旅途上的伴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前一刻还跟你微笑着说“再见”的人,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被称做“朋友”的大胡子记者落座后侃侃而谈,“我刚才去摩苏尔地区的临时医院看了看,那里的‘无国界医生’救援组织正在尽最大努力抢救伊拉克人民的生命。你们知道吗?我在那里还看到了一个东方女孩。”
东方女孩?驭鹰的神经猛地绷紧,他的手指紧捏着链坠,指尖微微发疼。不会的……不可能……绝对不会是……
“她是中国人,很年轻……”
驭鹰倏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紧握住大胡子记者的衣领,其他的记者还以为这里要发生斗殴事件,一下子全围了上来。“嗨!松手!我们同样是战地记者,快点松开……”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叫覃希踪?来自中国,今年二十四岁,她大概这么高,喜欢把头发高高地绾起,她的左手背中心有一颗小小的痣,鲜红欲滴的痣……”
“是的!我听到那里的负责人罗宾的确叫她‘希踪小姐’。”大胡子的英语带着地方腔,不够准确的英语在发出“希踪”这个音的时候更是模糊,可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驭鹰更加确定那个东方女孩就是他的东方小女朋友。
“对了!她还向我打听,这间饭店有没有一个叫Hawk的记者,她说她来伊拉克是要找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有个中文名字叫‘驭鹰’。”
驭鹰手一松,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颠颠倒倒的步子不断向后退,上帝手中的铅球砸中了他的心。
大胡子耸了耸肩,不住地说下去:“Hawk?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顶级战地记者,她的男朋友也叫Hawk,一定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那个大记者有没有来伊拉克,我一直很想结识他,可是始终没有机会。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嘿!伙计,你发什么愣?难道说,你认识那个东方女孩?她很可爱,非常具有东方气质……”
大概是第一次在战场上见到东方女性,大胡子用了一大堆形容词来修饰再平凡不过的东方女孩,驭鹰心中却只有一个评价:
“傻瓜!她是傻瓜!居然一个人跑到伊拉克,大傻瓜!”拿起车钥匙,驭鹰直奔停车场。
他们总共准备了三辆最高级的防弹越野车,车上所有的生活装备、工作用具都很齐全,就是方便随时出发的需要,这一次倒是成全了驭鹰焦急的心情。
他用一只手开着车,另一只手将耳麦塞进耳朵里,腾出手来拨打她的手机。嘴巴里还不停地用中文、英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文轮番骂着“笨蛋”。
手机因为信号问题打不通,他只得用对讲机呼叫阿曼:“阿曼!阿曼!”
“老大!你小点声好不好?寻寻正在睡觉呢!”而且是刚睡不久。
驭鹰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他哪里还能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我现在开车前往摩苏尔地区,在我没回来之前你跟寻寻原地待命,不准外出,听清楚了没有?”
“老大,你怎么好好地跑去摩苏尔?等你突破路上的重重阻碍到达那里恐怕已经是夜晚。万一遇上轰炸怎么办?太危险了,你还是赶紧回来吧!”老大疯了吗?准是想他的东方小女朋友想疯了。
他的确快被希踪逼疯了,“希踪……希踪她现在就在摩苏尔地区,我必须把她接回来,再想办法将她打包丢出伊拉克境内,我顾不得许多了。”
“希踪来到伊拉克境内?”妈呀!疯掉的人原来不止老大一个啊!
“好了,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再和你联络。”如果手机、对讲机的信号都没问题的话。
驭鹰放下对讲机,专心致志开车,企图尽快赶到摩苏尔地区。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见到希踪之后他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最终他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他最想说的话是——“你这个笨蛋!”他最想做的事是——狠狠揍她一顿,揍得她再也不敢胡来,然后想办法把她锁在保险柜里丢回中国。
他还想抱她,吻她,将她困在怀抱里再也不松开,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最俗的那句话……TeAmO!
那一路上,驭鹰感到从未有过的漫长,像是将一生要走的路都在那一天走完,目的地似乎永远也看不见。他只能不停地在心中祈祷,祈祷希踪平安地等着他,等着他去接她,接她回家。
第八章 2003年3月30日
“嗨!你在这儿呢!”
覃希踪在临时医院的后院里找到了那个在战争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小男孩,他正仰着头看着天空。
这天空并不清澈,为了降低天空的能见度,阻止美军的战机投放精确至导导弹,伊拉克燃烧了几口油井,浓黑的烟熏得天空失去了蔚蓝,伊拉克特有的沙漠气候更让气温居高不下,极不舒服。
男孩孤独的模样震撼了希踪的心,她也面临同样的孤独。进入伊拉克两天了,至今仍然没有联系上驭鹰,不知道他怎么样,不知道他听到她正在伊拉克的消息后会不会吓得脸色骤变,头一晕倒下去。
通讯信号已经没有问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通驭鹰的手机,似乎他一直都在使用手机,从未停止过。这太奇怪了,他到底在给谁打电话,一直打个不停,一刻也不肯放下?
“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明知道他听不懂她的话,希踪还是礼貌地询问着。见他不说话,她当他以无声表示赞同,干净利落地坐到了他身旁,她用甜美的微笑问道:“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好吗?”
希踪扶起他的腿,将他脏兮兮、没穿鞋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男孩先是有几分挣扎,在碰触到她温柔的眼后逐渐放松了身体。希踪用手上的药棉帮他换‘了药,再重新将伤口包扎起来。
“你的伤还没有好,暂时不能乱跑,最好待在医院里,这里比较安全。”
她想知道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他。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儿要如何在战争重建中建设起自己生命的韧度,更悲哀的是,现在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
希踪不顾小男孩是否愿意,径自揽上他的肩膀,嘴角挂着简单的微笑,她不断地向他描述她和驭鹰的家,描述那座沐浴在半城山半城水中的江南古城,描述中国的样子。她知道他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个伊拉克孤儿说这些,是因为孤独,还是想家、想驭鹰,她说不清。
她说了很久,男孩的眼神却是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在希踪说到中国的孩子是如何在家中成长的情景时,男孩推开了她的手,他冲她大叫着,吼着她听不懂的话,然后不顾她的阻止跑开了,毫不在乎让受伤的脚品尝疼痛滋味。
罗宾赶过来的时候碰上的正是这一幕,他冲呆愣着的希踪笑笑,希望她不会介意。“那孩子排斥所有非阿拉伯人种。”
她能够理解,家人在战争中陆续离开他,换作是她也会有恨的。因为有战争,所以有种种国家、种族、政治经济和宗教问题,死亡让大家产生了恨,产生了永远也打不完的战争,,于是,有了“无冕之王”的战地记者。于是,她的爱徘徊在生死边缘。
罗宾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她,他还得去照顾病人,希踪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承诺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确会照顾好自己,她照顾自己的方式就是继续拨打手机,直到找到驭鹰为止。希踪独自走出临时医院,走到空地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熟悉的号码,期盼着下一刻手机里能传来熟悉的声音,终于——
“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手机一直打不通?”他将手机里的所有线路全部开通,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希踪的电话。
她也一样,难道说……“咱们俩都打开所有线路不停地给对方拨打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