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钱都是六爷给我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关你什么事?说着回头对五龙说,我们走,别去理她!她是个小醋坛子。
五龙窘迫地倚墙站着,听姐妹俩作着无聊的争执。他心里对双方都有点恨,一双鞋子,买就买了,不买拉倒,偏要让他受这种夹裆气。他看见冯老板也出来了,冯老板微微皱着眉头说,别瞎吵了,街坊邻居听到还以为什么大事,绮云你让他们去,这鞋是我让织云带五龙买的。又对织云说,买双结实耐穿的,别买皮鞋,他是干力气活的人。五龙在一边听冯老板话里的意思,仇恨又转移到他身上。这老家伙最会见凤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织云买一双草鞋呢?草鞋只要几分钱一双。五龙想米店里是没有人真心对他好的。他深知怜悯和温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它们就消失了。不管是一双什么鞋子都收买不了我,其实他们谁也没把我当人看。五龙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块沉重的铁器,无论怎样锻打磨蚀,铁器永远是铁器,坠在他的心里。
从冬天开始,五龙就穿着织云给他挑的一双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刮着凛冽的北风,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里结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湿冷的寒气刺人你的骨髓。五龙害怕这样的冬天,但他必须在天亮前钻出被窝,去街口的小吃店给米店一家买油条烧饼和豆浆。那些赶早买菜的家庭主妇看见五龙的脸长满了冻疮,一手拎着装早点的篮子一手拎着菜蔬,在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闪闪的,但是仔细捕捉可以发现一种怨艾和焦躁的神色。
冬天的黄昏,冯老板频繁出没于清泉大浴室,这也是瓦匠衔许多小业主抵御冬寒的措施。冯老板有时带着五龙去,让他擦背敲腿的。五龙乐于此道,澡堂里的暖烘烘的气息和人们赤条条的身体使他感到松弛。他裸着全身,所有的男人都裸着全身,最隐秘的生殖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声中,五龙抑郁的心情得以消缓。我与你们原本是一样的。五龙将油腻腻的毛巾卷在手上替冯老板擦背。我们原本是一样,为什么总是我替你擦背?为什么你却不肯给我擦背?一样地长了条鸡巴,一样地身上积满污垢,我却在不停地给这个老家伙擦背,膊膊膊膊膊,为什么?五龙这样想着动作就会消极怠慢下来。
五龙在池子边碰到过码头兄弟会的那帮人,他看见他们呼拉拉跳入热水中时,小腹奇异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会挡住那些暴虐寻衅的眼睛,但冯老板已经在招呼阿保了,冯老板说,阿保,让我的伙计给你擦擦背。然后他看见阿保踩着水走过来,阿保眯着眼睛注视着五龙,一只手在毛茸茸的肚脐上轻轻拍打,他说,给我擦背,膊不好我饶不了你,膊好了赏你一块大洋。五龙扭过脸不去看阿保白皙发福的身体,他说,我给你擦背,以后请你别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无怨无仇的。阿保从水中跳出来,躺到木板上说,那可不一定,我天生喜欢跟人过不去,什么无怨无仇?老子不管这一套,谁不顺眼就治谁,码头兄弟会就干这事。
五龙看着阿保俯卧在木板上的身体,那个身体白得令人憎厌,像女人般的肥厚多肉的臀部微微撅起,肛门处呲出几根弯曲的黑毛。五龙朝他身上泼了点水,然后用劲地搓洗他的肩胛、手臂和双肋处。五龙的手轻轻触摸他的松软缺乏弹性的皮肤,皮下是棉花絮形状的脂肪和暗蓝的血管。五龙有种种灼热的欲望,他想他的手只要从这只臀部下伸过去,就能抓住两只睾丸,只要用劲一捏,这个狗杂种就完蛋了。五龙又想起枫杨树乡村宰牛的壮观场面,他真想把阿保当作一条疯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软的部位下手,他就可以把阿保的整张人皮唰地撕下来,五龙这样想着,手突然颤抖起来,眼睛里迸射出湿润而幸福的光芒。
风吹打着米店的布幌,僻啪作响,是一个寒冷的黄昏。
五龙从铁匠铺里出来,一路拍打着墙壁,径直走到冯老板面前。冯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数钱,他抬头看见五龙怕冷似地缩着肩,木然地站着,五龙的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的。
对面打铁的老孙死了,五龙突然说,才咽的气。
听说了,得的是伤寒吧,冯老板说,你没事少往那边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们现在缺一个打锤的,打锤的要有力气,他们想让我去。
怎么?冯老板关上钱箱,抬眼审视着五龙,语气中含有一丝挪揄,你也学会跳槽了?谁教你这一手的?
他们说每月给我五块大洋,吃住在店里。五龙冷静地回答,他的指关节插在棉衣怀里活动着,发出咯咯的脆响,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冯老板有点诧异地瞪着五龙,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看来好心是没有好报的,病狗养好了都要咬人。冯老板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钱盒数起铜板来,那么你说吧,你想要多少?
五块。我想我花在店里的力气值五块钱。
拿去吧。冯老板扔过来一块大洋,当,又扔过来一块,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时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冯老板说,你现在像个人了,知道讨工钱了。
五龙弯下腰,把地上的五块钱币慢慢地捡起来。他对着钱币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尘。他的脸上泛起不均匀的红晕,红晕甚至爬上了他裸露的脖颈和肩胛处。冯老板听见他浊重的喘息声,他把钱塞进棉袄里面朝门外走,猛然回头说,我要重新买双鞋,我就要买皮鞋,皮鞋。
冯老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话的含义。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个被遗忘的细节。他竟然还在赌气。冯老板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天了,他竟然还在为一双鞋子赌气。冯老板突然意识到五龙作为男人的性格棱角,心胸狭窄,善于记仇。他一直把五龙当作可怜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种种背叛和反抗的迹象。冯老板站起身走到门口,他看见五龙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缩着肩,步态呈轻微的八字,硕大的被剃得发亮的头颅闪着微光,最后消失在街口拐角处不见。
狗日的杂种。冯老板倚门骂道。不管怎样,他从心理上难以接受逐渐显现的事实。事实就是五块大洋,还有一双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摆到了冯老板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冯老板嘀咕着锁上红木钱箱,然后他抱着它朝后院走。绮云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剁白菜。冯老板对着厨房说,你知道五龙干什么去了?他去买皮鞋啦。说完自己笑起来。绮云说,买皮鞋?不是才买了双鞋吗?这样的人给他竹竿就要上梁,你们走着瞧吧。冯老板突然恼怒起来,对着厨房里喊,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难道喜欢这狗杂种吗?我是要他的力气,力气,干活,你明白吗?
五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冯老板看见他在厨房里盛冷饭吃。他蹲着,嘴角因为充塞了饭团而鼓起来,牙齿和舌间发出难听的吧叽吧叽的声音。冯老板发现他是空着手回来的,他隔着厨房的窗户问,你买的皮鞋呢?给我看看你的皮鞋。
钱不够。五龙淡档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复归平静。
当然不够,要不要把下月工钱先支给你?
用不着。五龙低下头扒了一口饭,他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想买,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觉得憋闷得厉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里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里五龙谛听着世界的声音,风拍打着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户,除了呼啸的北风,还有敲更老人的梆子声。一切都归于死寂。面对着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辆在原野上奔驰的运煤火车,米店和整条瓦匠街就像一节巨大的车厢,拖拽着他,摇撼着他。他总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睡去。依然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摇晃着,人,房屋、牲畜和无边无际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还梦见过那个饿毙街头的男人,他的脑袋枕在麻袋上,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看见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听见自己恐怖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中,那么凄凉,那么绝望。!
第三章
遇到太阳很好的天气,织云把藏在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丝绸、呢绒和皮货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织云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时髦的衣物,它们也是她在青年时期唯一重要的财产。到了冬天,织云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更加白皙丰腴,即使在室内,织云的下额和半边脸仍然埋在狐狸皮围脖里,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那些娇气美丽的女演员。
织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带着满意自得的表情凝视自己的每一条丝围巾,每一套花缎旗袍。午后的阳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水一样地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声。织云不停地晃动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城北码头一带的苏北小调。小调轻桃粗俗而充满性的挑逗,织云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小调的。另外,她的不断变花样的骂人话往屯脱口而出,这对于她也许是无师自通,也许是与码头兄弟会那帮无赖恶棍长久厮混的缘故。织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
五龙,你过来。织云看见五龙朝院子探了探头就把他叫住了,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看着?五龙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棉袄上落满了白色粉灰,他拍打着袖管和裤腿,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
不怕野贼怕家贼。织云神秘他说,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谁是家贼?我偷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我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呢?织云搡着五龙说,她朝店堂那里努努嘴唇,当心绮云,她就嫉妒我有这么多漂亮衣裳。她什么也没有。你当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会吗?五龙微笑着很感兴趣地问,她会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时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阴毒,坏心眼一箩筐。
你是姐姐,你怎么不狠狠治她一顿呢?五龙抱着双臂漫不经心他说,二小姐在家是张狂了点,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计较。她能持家,爹处处宠她,当个什么宝贝。织云从摇椅上腾地坐起来,她说,我才不愿守着这个破米店熬日子,我两天不出门就头晕气闷。
院子里没有人了。五龙无聊地绕着晾衣杆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逼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脂粉的气息。阳光直射到他新剃的头顶,产生一种微妙的酥痒的感觉,他抓抓头发,头发像针一样直立着,有点微热,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鹅黄色的无袖丝袍,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身体。就像一滩水最后渗入血液,五龙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鹅黄色的旗袍,心绪纷乱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风骚的织云穿着它在米店出出进进,夏天他们在这里于了些什么?夏天他还在枫杨树乡村的稻田里打稗草,洪水还没有从山上冲下来,所有人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