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又咽了口唾沫,两个大拇指合到了一块儿,还勾了几下。
“这样,这样……”
我的脸唰地变得惨白:“这……样?”
店小二深吸一口气,道:“林二爷,小的知道这样说会被你打,可是真憋不住这口气。你和林少爷的关系,全村都知道。那韩公子不就是美得不正常了点儿,你怎么就……”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只喃喃道:“韩公子,是不是叫……淡衣?”
店小二叹道:“没错。哎,这事儿小的真不想提了。最近村里闹鬼,我们都以为是您呢,没想到您居然活着回来。”
我说:“闹鬼?”
店小二道:“是啊,村西边那个竹林里闹鬼,据说是个红衣鬼,总是一晃就过去了。我们料想是您自己抹了脖子,在,在那……”
我说:“我自己抹脖子?我为什么要抹脖子?”
店小二先是一愣,随着有些失望地说:“您的确该好好活着,您怎么能抹了脖子呢。小的这就走了,林少爷平时待小的不错,所以……暂时不想看到林二爷您了。”
话音刚落,眼珠子一转,跑了出去。
结果跑了两步,又转过头补了一句:“您若还有点良知,就该多去竹林转转,哎。”
我完全没懂什么意思。
原本想去霹雳堂问一下的,可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先去了竹林。
夏末秋初,空气黏湿。
蒙蒙雨幕中,那片凤凰竹林到了。
居然恍惚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略微显得有些衰败。
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的周围少了什么。
就是少了点什么。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明明只是林宇凰的回顾,却使我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
透过黯淡的阳光,我看到了那间小屋。
凤凰竹修葺的小屋。
翠绿与枯黄之间,更多了几分岁月流逝的痕迹。
当年的嫩芽此刻已变成老枝,就像凤凰竹屋已由当年焕然一新的小房变成了一座空敞多年岁的弃屋。
轻轻推开门,薄薄的尘埃从房门的缝隙中漏下,落在我和雪芝的身上。
我闭上眼挥挥手,等着灰尘落定。
屋内的所有家具都是凤凰竹做的。
小小的四角方桌上,一个摔了缺口的碗,一个完好无损的碗,一个小茶壶。
竹凳上,几本破旧的书卷,几张白纸,有的写满了字。
竹叶繁茂,参差不齐地伸进了窗口。
窗外一个小小的水沟,里面的水出奇的澄澈透亮。
一张铺着纯白床单的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床上,照得那张床白如皑雪,梁上绕飞尘。
我像发现宝物一样睁大了眼。
——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在这里住的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可是一想到进来时的灰尘,眼中的光芒又散了去。
我呆立了片刻,推开门走出去。
帘幕渐西风,午窗秋雨。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竹林,灰蒙蒙的阳光。
与回忆中的夏日并不一样,我来到这里,没有觉得温暖。
只觉得身边有东西在流逝。
走了几步,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我惊得低呼一声,抱紧了雪芝。
面前落了一个人。
一身绛红色的衣裳,眼角一支翩然舞起的蓝蝶,一张五官深邃的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终于来了。”
细雨沾染了我的皮肤,我将雪芝裹入了怀中:“花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遗剑依然一脸冷漠:“我来这里探访故人的。”
我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是来看轩凤哥吗?他现在在哪?”
花遗剑抬起头,虚着眼看了看灰暗的太阳,不断摇曳着的竹叶。
竹叶与竹叶相互摩擦着,簌簌作响。
花遗剑闭上眼,初秋的雨温柔地冲洗着他的脸。
“他就在你的脚下。”
我低下头,看了看地面,全是湿润的泥土。
我疑惑道:“花大哥,我说的人是轩凤哥。林轩凤。”
“就在你的脚下。”花遗剑依然没有动。
“他的骨灰,就在你的脚下。”
天似乎有些凉了。
我将衣服裹得紧了些:“花大哥,别开玩笑。我有要紧事要和他说。”
我要和他说,我就要走了,会把林宇凰带回到他的身边。
轻轻吐出一口气,想起了那些往事。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偷觑。
花遗剑颓然靠在一棵竹子上,绛色衣裳被雨水浸润。
“染上了肺痨,英雄大会之后就一直躲在这里。”他顿了顿,“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抱住自己身体的手渐渐放松。
风飘零,雨打萍。
竹叶摇晃伴着细雨声,整个林子显得异常宁静。
“半个月前,他告诉我,把他的骨灰洒在这里,隔了一日,就去了。”
平平淡淡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低沉的声音一直回荡在空旷的林间。
“花大哥,你们这是和我玩什么游戏,肺痨是可以治好的。轩凤哥他不是白痴也不是穷光蛋,他自己会去找大夫治。”
我干笑两声,一整颗心都悬在了喉间。
花遗剑嗤笑了一下,眼眶突然开始发红:“就算我提前赶到了,一样救不了他。”
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多。
花遗剑走上前一步,把一个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中。
冰冷的剑柄,柔软的绒毛。
凰弟,你知道吗,一对情人只要拥有韦一昴锻造的配对武器,就会一生幸幸福福地在一起。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声音一下提高了不少:“不,不可能,除非他是你杀的!”
花遗剑抓住我的肩膀,狠狠捏住。
“你就不懂吗?他不想活,他根本不想活了!”
我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他怎么可能不想活?!”
雪芝在我的怀里轻轻哼了一声:“二爹爹……好吵……”
“你给我闭嘴!!”
连我都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
雪芝睁大了眼睛,不过多时,大哭了起来。
“你问问你自己,你和重莲做了什么事?!”花遗剑用力提起我的领子,嗓子都给吼变音了,“你明明是和他在一起的,为什么要丢下他不管——?!”
我一时哑然,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喜欢的又不是我……
他喜欢是又不是我!!
“现在他没有了,他没有了!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他死了!就是因为你的自私,他说他要成全你们,他死了!!”
他像发狂一样对着我大吼大叫,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若不是因为他叫我放弃报仇,让我保护你的安全,我现在一定杀了你,一定!一定!!”
他用尽全身力气摇晃我的身体!
我被他晃得几乎散架,却没有一丝反抗。
我的头开始昏眩,再也无法去思考任何东西。
风雨萧萧,目断一溪烟水。
隐隐人家疏树底。
隔了许久,他松开了捉住我的手。
我一下坐在了地上,浑身泥泞,而我只能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一片苍翠的绿色。
一片碧绿色的凤凰竹。
当年的嫩芽此刻已变成老枝,就像凤凰竹屋已由当年焕然一新的小房变成了一座空敞多年岁的弃屋。
或是,如同林轩凤,由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年,变成了墓地里一块冰凉的石碑。
竹林中当然不会再有往昔那些清脆悦耳的笑声。
但我仍侧耳倾听着。
许久,许久。
他的青春以及最幸福的时光留在了这里。
留给了曾经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那个人。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苍凉悲怆。
竹林里的风轻柔若水,恍若当年两人缠缠绵绵的夏日。
他只是躺在这里,那么安静地躺在这片繁茂的凤凰竹林中。
安静如同他平时眼角弯弯的笑。
花遗剑蹲下来,在细细秋雨中失声痛哭。
我拿出腰间的凰羽刀,和凤翎剑并排放在一起,紧紧握在手中。
他们都说,拥有凤翎剑和凰羽刀的情人,可以得到幸福。
奉天蒙胧的烟雨中,孑然独立的身影。
一叶扁舟,一支玉箫。
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
轩凤哥说,我是凤,你是凰。
凤凰,凤凰。原本就该是天生一对。所以,我们不该分开。
凤凰双双对,飞去飞来烟雨秋。
而如今,凤去了,凰空留。
我把雪芝放在地上,跪下去,双手用力抓起一把泥土。
细碎的小石子把手划破,鲜血顺着伤口涌出,雨水将血液冲刷干净,混入了泥土中。
混入了林轩凤的骨灰中。
我甚至找不到他的身体。
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这么轻易地化作浅浅尘埃,飘逝在了满林泥土中。
轩凤哥……轩凤哥……
轩凤哥。
不见了。
回忆中最后一眼看到他,是在明媚的夏日。
记忆中的轩凤哥,一直都是活在有着明媚阳光的夏日。
一直一直,这么鲜活地留在我的生命里。
回首遥望,乱葬村的村口,微风拂过的夏日。
一颗绛红色的美人痣。
盈盈倚风,弯弯眼角的微笑:“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小青蛙又背着小小青蛙。青蛙们永远不会被拆散,会一直勇敢面对激流。”
小青蛙背着小小青蛙,永远不会被拆散。
小青蛙背着小小青蛙……
永远永远,不会被拆散。
玉竹曾记凤凰游,人不见,水空流。
露竹偷灯影,护月明。
一杯浅清焙茶,一条如水月光,一支细小红烛。
茶已凉,月亦凉如水。
红烛落泪。
滂沱急雨飞。
空旷漆黑的凤凰竹屋,没有一丝温度。
夜深雨重,时闻折竹声。
我躺在柔软的小床上,蜷缩成一团,怀中的雪芝困得开始揉眼睛,娇嫩的皮肤在烛光下犹如被映红的白玉。
“二爹爹,我们什么时候睡觉?”
我伸手抚摸着她软软的头发。
“芝儿,二爹爹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雪芝揉了揉眼睛:“二爹爹,芝儿困了。”
我无奈地笑,拍了拍她的脑袋:“那你一边听,一边睡。”
雪芝半睁着眼睛点点头。
雨落竹槛湿。
我必须在她耳边说,才不会让自己的声音被雨声覆去。
“有个村子,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是大坏蛋,可是村子的边缘有一条非常清澈的小溪,里面还住着三只青蛙……”
雪芝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青蛙爸爸,青蛙妈妈,青蛙宝宝。”
我微微一笑,继续说:“有一天,三只青蛙出去玩,但是遇到了好大好大的波浪,大得青蛙们都要被拆散了……”
我紧紧抱住雪芝的身子,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中,深深呼吸。
雪芝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青蛙们好可怜,它们该怎么办?”
“然后,小青蛙就说,我们干脆叠在一起走,这样我们就不会被拆散了。然后,大青蛙就背着小青蛙,小青蛙又背着小小青蛙。三只青蛙一起跳啊跳,跳了好远好远……终于,小小青蛙跳到了岸上……然后,他忽然发现,发现……”
你看,那里有几只青蛙。
青蛙有什么好看的?
不,仔细看。三只叠在一块儿的。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小青蛙又背着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