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天,两个德国便衣造访木屋,查验我的身份后说,我的朋友郎燕发现我失踪后报了警,现在他们必须带我离开这里。
我到海娜墓前磕了个头,拥抱和亲吻了贝林克,然后跟条子下了山。
我在弗莱堡警察局做了笔录,条子拨通了郎燕的电话,叫我和她说话。
郎燕刚一开口就哭了:“刘角,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你!我以为你知道柳叶的事儿后回国了呢。”
我内疚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忽然警觉地说:“你说什么?柳叶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郎燕惊道:“这么大的事儿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郎燕呜咽着说:“不知道也好,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吧,电话里说不清。”
之后不论我怎么逼郎燕,她就是哭着不说出了什么事儿,气得我啪地扣了电话。
我离开警察局,心慌得要蹦出来,在街上疾行了一会儿,忽然缓过神儿来,到电话亭给孟庆钧打了个国际长途。
孟庆钧的第一句话是:“到底回来了?”声音有几分异样和沉重。
我红着眼说:“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柳叶怎么了?”
孟庆钧闷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她死了……”
我冲着话筒喊:“放你妈的屁,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孟庆钧依旧没心没肝地说:“我没放屁,也没开玩笑,柳叶真的死了。”
我眼前黑了一下,立刻瘫靠在电话亭上,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大脑像被人格式化了,几秒钟内万念皆空。
孟庆钧说,上个月一架客机在大连坠海,机上人员全部遇难,柳叶及夫君乔良也在其中。现在救援打捞工作已近尾声,柳叶的骨灰刚刚葬在西郊的乔山公墓,下葬时他和顾蕾及大李子等人帮着出了不少力。
孟庆钧的声音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传来,那么的不真实,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这次通话是怎样结束的,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疼很苦。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很疼,我比他疼一千倍,孩子被狼吃了的祥林嫂很苦,我比她苦一万倍。我只有一头撞死在墙上,只有让汽车碾过我身,只有被人猛捅几刀,只有吞下海量安眠药,痛苦才有可能减轻一分。
老天爷太绝情了,一步的退路都不给我留。一切真的都晚了,一切真的都完了。我心里在哭泣,眼睛却流不出泪水,身体早被无处可泄的泪水涨满,随时都会破裂。我即将毙命,没有人能够拯救我。
我在弗莱堡火车站旁的一个小酒馆儿喝了个烂醉,然后连滚带爬地上了赶回曼海姆的火车。德国人管睡在街头的醉鬼叫“啤酒尸体”,我从座位上滚到过道里,也变成了一具“啤酒尸体”,可谁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一具爱情的尸体。
几个白种人过来围观,他们有的问我怎么了,有的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有的伸出手指头让我数。我盯着车厢天花板发呆,统统的不搭不理。后来来了个身材庞大的德国条子,伸手拽住我的衣领想把我拎起来,可费了半天劲儿都没有成功。他从我的衣兜里翻出我的护照和学生证,还有买完车票仅剩的几十欧元,之后把东西摔在我脸上,晃着虎背熊腰走了。
有个东亚女孩儿挤到我身边,将证件和钱塞回我的衣袋里,无声地离去。我在心里喊了声柳叶,想伸手拉住她,却抬不起臂膀来。
这时有人看着我喊了一声:“快看,快看,他哭了。”
我这才感觉有两行泪水正从眼角滑下,冰冷地爬到耳根,同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醉。我的心头插着一把钢刀,疼痛使我无比清醒。
一个小时后,我的尸体抵达曼海姆。
五个小时后,郎燕开车拉着我的尸体前往法兰克福机场。天快黑了,又下起了大雨,但她开得飞快。半路她哭了,请求我原谅她,原谅她唆使我来德国,原谅她不让我回国,她说如果我不来德国或者能早些回国,可能就不会出现今天的结局。
我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安慰郎燕,然后我们同时缄默。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除了恨除了悔,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居心叵测的上帝,恨上帝让我离开柳叶,恨上帝不让我早一点醒悟,恨上帝不让我早一点回国。假如上帝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砍他个头破血流。
我杀死上帝,然后杀死自己,除此之外,无处泄恨。
为了让郎燕尽快平静下来安全驾驶,我随手抽出一盘歌带插入带仓,一曲《我们在长春相遇》伤感地轻唱起来。
那是一曲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流行于长春高校的老歌,我们入学时唱得烂熟,新年联欢会上唱得集体陶醉,毕业告别时唱得泪雨纷飞。我第一次给柳叶唱这支歌的时候,我俩正徜徉在雪花飘飘的斯大林大街上,因为尚未俘获对方,身体间的距离足有一米远,唱到“结下真诚的情谊”时我突然刹车。柳叶问怎么不唱了,我说要是把“情谊”这词儿改成“爱情”该多好啊,听得柳叶芳心大动花容飞红。
在那银色的冬天里
我们在长春相遇
漫步在飘雪的路上
结下纯真的情谊
雪地上的足迹已被阳光擦去
你动人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记
啊,长春的回忆多么美丽
…………
我听得心痛,轻轻关掉音响。我们……柳叶刘角郎燕李鹏程……在长春相遇,毫无疑问是苍天对我们的惩罚,如果可以选择命运,我们宁愿陌路终生。
“刘角……你还会……”车子进入机场时,郎燕欲语还休。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我没有应声,因为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刘角……你还会……回来吗?”安检之前,郎燕再次哀婉地问我。
我拥抱了郎燕,木然地说:“会吧……谁知道呢?”
郎燕咬着嘴唇泣不成声:“你对叶子说,我会回去看她的……”
我点点头,说了声多保重,然后毅然走进安检区的大门。
我知道郎燕的泪眼正在追随着我的背影,我很想回头看看她,但是我转不了身。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驾着汽车孤独地南行,雨刮器将前窗玻璃扫成了两个扇形,像她流泪的眼睛。
十个小时后,我的尸体降落北京,转机两小时又飞行一小时后,终于回到了一别三年的大连。孟庆钧、顾蕾、大李子三人来机场接尸。我们上了车,在大连日新月异的街道上疾驶。
六月的大连,尚未从一个月前的噩梦中醒来,阳光闪烁着悲伤,海风吹荡着悲伤,鲜花和绿地疯长着悲伤。悲伤已经烙在城市的胸口,永远无法抹去。
大李子开车,一直往孟庆钧寺儿沟的家开去。三个人见我面色铁青,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调动我的情绪。我出于礼貌简单回应了几句,就再也不想多说什么。
到二七广场时,我叫大李子直接去东海公园。我们都知道,从那里能看见坠机海域。
车子进了东海公园,停在海之韵广场。我下车后伫立海边,向着北面的大海凝望。一艘由烟台开来的高速客船拖出一条白色波带,就像命运之刃在我心头划下的伤痕。然而大海的伤痕转眼不见,我的伤痕将到死犹存。
叶子,我回来了,回来看你,回来忏悔。虽然太迟了,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我毕竟还是回来了。不要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好吗?不要问我回来做什么好吗?我已经痛不欲生,已经虚弱得经不起你的任何提问。
我亲爱的叶子,你真的走了吗?真的就这样一去不返了吗?我胆小的叶子,机舱起火时你害怕了吗?飞机火球般在夜空盘旋时你吓哭了吗?你在生命的最后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吗?脑海里是否闪过那个爱过你伤过你的刘角?我可怜的叶子,飞机扎进大海时你摔疼了吗?飞机解体时你被金属残片剐伤了吗?我苦命的叶子,海水包围上来时呛着你了吗?在沉睡海底的十几天里你感觉到冷了吗?
我叫三位朋友带着我的行李离开,我想独自在海边呆一阵儿,还叫他们这两天不要找我,老老实实等我的电话就行了。三人尽管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驾车离去。
我脱掉西装上衣,向游客借了打火机,用餐巾纸和岸边的枯草将它点燃,海边霎时腾起一团火焰。
叶子,我再也抱不到你了,再也不能用胸膛给你温暖了,如果你冷的话就披上我的衣服吧,就像你曾经无数次披着我的衣服取暖那样。
我心情沉重地离开东海公园,走上一处高岗时满怀仇恨地俯视那汪海面。它蓝得很邪,无动于衷地漠视着我。我想起海洋女神安菲特里忒的神秘笑容,厌恶地骂了声傻逼,举起一块石头朝着海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在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西瓜刀,然后去柳叶的父母家。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不愿开门,我就用头撞门,一直撞到门开为止。我打算在两位老人面前自捅一刀,乞求他们的宽恕。柳叶的死肯定和我有关,如果我们不离婚,她就不会去北京,当然也就不会在三年后搭乘那架飞机。除了自己给自己一刀,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向二老谢罪。
出乎我的意料,那扇对我关闭已久的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岳母病殃殃地站在门前,头发白了许多,人也瘦得变了形,见到我怔了一下,顷刻间老泪纵横。
进到屋里,我喊了一声妈,眼睛禁不住也红了,真想跪在她面前痛哭一场。我最不忍心看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这样的厄运却偏偏落在了这位无辜的老人头上。人间不幸莫过于此,老天不公莫过于此,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刀就在右边裤袋里,我的右手就握在刀柄上。想象中,我将刀子捅进自己的腹部,鲜血在衬衣上染出一朵漂亮的红花,心里的痛一下子转移到了刀口上,舒服极了。
我声音打颤地说:“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柳叶。”说完就想抽刀。
这时从客厅里跑过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穿着小裙扎着小辫儿,手里拿着半只吃剩的橘子。我知道那是柳叶和乔良的孩子,心头仿佛有锥子在扎,但疼痛很快就过去了,代之以油然的亲善和爱怜。她很漂亮,也很可爱,眉眼很像她的母亲,活脱脱一个孩童柳叶。
我怕吓着孩子,就悄悄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想蹲下来抱抱小家伙,可她躲到客厅去了,一下子扑到了她姥爷的怀里。孩子的姥爷坐在沙发上,像往日那样威严地冲我点了点头。我想叫他一声爸爸,然后再说句对不起,见他很快把脸转开,只好把话压在舌下。
我对岳母说我要去乔山公墓看看柳叶,过两天再来探望他们。岳母没有吱声,我开门走出去时她忽然说:“巧儿不懂事,你不要见怪。”
我听完心里痉挛了一下。柳叶曾说,我们如果生个女儿就叫刘巧儿。她给孩子取名巧儿,说明她当时一定还在怀念我们的过去,怎能不叫我追悔和心痛?
我来到乔山公墓。这是一个天堂般的所在,很有些德国黑森林蝴蝶谷的风貌,青山环绕,绿水长流,一座座墓碑静静地注视着南方。我在管理处打听到了柳叶的墓位,买了烧纸和鲜花,然后穿梭在梯田般的墓园里寻找柳叶。
我找到了我苦命的柳叶。她不再是那个眉清目秀长发飘飘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