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华惊疑:“王爷是指?”
烈炎长身而立,负手踱至亭外:“卫氏今天已经代四皇子向皇上提出,要纳华府千金为正妃!”
“什么!”辰华突地站起,连棋盘亦稍带被震动,“老师他——”
烈炎身形未动,只是大手举起,止住了他的话头:“他动作倒是很快。皇贵妃刚提出让自己的侄女进宫,他就来了这一出。此人,书卷气太重,又固守礼制,冠冕堂皇,实则为自己博虚名。终难成大气候,恐他日反倒累我受梏,不用也罢。”
……
“与人对奕,有些人开局时阵线横贯东西,颇有大家风范,攻势凌厉,但急于求成以致峰芒毕露。有些人则是用招奇险,往往在突袭之处作文章,而且掩饰得很好。只是,这两种人都无法将场面撑到最后,利欲使他们束手束脚,以致成强弩之末!”
他的声音悠长而温和,如古筝流曲清雅,却令辰华心头一震。朝中的情势,臣子各执一派,各谋已利,不正是如此吗?
难道他能看到他们的末路?
“你——”辰华沉默片刻,“真准备纳甘相之女为妃?”
亭中许久寂静,只听见风声呼呼,夹杂着一声细微的叹息声:“甘氏于我,大有用处!”
甘氏如此,镜华长公主又何尝不是?
*
桂宫。
檀香绕影,似层层叠叠云沼。
封氏款款迎上,在她之前,白白胖胖的孩子乐不可支。
“父王,抱抱!”
他双手一伸,小人儿便扑入他的怀中,呵呵的笑着。
封氏亦浅笑嫣然,正欲为他除去玉冠,殿外宫人通报:“君大人求见!”
他神色一凛,手中的小人已塞到封氏怀中,朗声玉秀:“快请!”
封氏脸上一黯,抱着孩子默默退下。他眼中的异彩,她能看见,但是,却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那些都不属于她。
太遥远了……
他巍然坐于上座,视线落在这个明明颇具才华却不被父皇重用的武将身上。
君厚卿玉面秀美,稳重中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辰华再过几年,一定有其父亲之神韵了。
烈炎脸上微笑,温和而谦卑。
“君大人风采不减当年!”
“王爷过奖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微臣已经老朽!”
“虽说浮事新人换旧人,但君大人乃国之栋梁,又是皇族长辈,这点倒不需要担心。”
皇族长辈?君厚卿望着上座年轻俊美的脸庞,依稀能见她的影子,那道令他痛彻今生的倩影。心底暗暗生寒,这个嫡皇子,比他的父亲冷静多了!
一丝青筋爬上,当初选择他是否错了?
选择任何一个皇子都可以实现梦想,但是——若换成他,意义更加不同。
他想起了自己今天来桂宫的目的。
“微臣愧不敢当!比之甘相,微臣汗颜!”
烈炎轻抿了一口茶,冷声说道:“慢慢来!君大小姐已到了金钗之年吧?”
君厚卿微微动容,一手抚着玉扳指,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再过三年,就及笄了!”
烈炎微眯了双眼,食指中指齐压眉心,声音淡然如水:“嗯,好年华!”
*
好年华易逝,光阴总似水。
殿外细雨靡靡,像殿内人的眼泪。
烈炎半跪在父皇的榻前,看着眼前这个给了他血脉的人,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么近的距离。
虽然自己是天朝尊贵的嫡皇长子,但他记得,靠在父皇的肩头的永远是四弟。他曾经十分渴望,但现在那种饥渴的感觉已经离他很远。
久便成自然,他都习惯了那种生疏的距离,现在离这么近,原来也是生疏。
父皇病入膏肓,御医们束手无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从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崇武朝的御医们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清闲的。
于是,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满朝的文武,阂宫的佳丽都慌了手脚。
自然,也乱了分寸。
而他——从来都是站在最远处的。为了看到远处的光茫,他不得不一直往高处行走,自然,也不会乱。
父皇弥留之际,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看着他,浅浅的笑,神情恍惚。
“兰儿,兰草又开了,你来了?”
兰儿?父皇后宫佳丽如云,他可不记得有叫兰儿的,他只记得父亲极爱兰,但——芝兰的芬芳只属于幽谷。
他的母亲,那个世间纷纷传颂的先皇后,至今宫中仍有父皇专宠的见证,到底存于父皇心中的哪个角落?
*
崇武二十二年,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年号轩辕。
明黄龙袍加身,皇冕彩旒流珠,从王位到皇位,仅仅数步之遥。然而,却比世上任何一条道路都要艰辛!
夜深人静,苍穹无星,只有孤月自云层中探出头来,聆听寂寞音律。
曲不成调,似有意又似无意。
拨曲人难眠,心不静,曲不清。
良久,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案。
那上面,有一幅水墨未干的画。
画中一稚儿,懵懂圆瞳,令他脸上霁云顿去,唇边悄悄爬上一丝轻笑,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你是仙人大叔吗?”
“你是小仙女?”
“我是玉娃娃!你比我大哥还漂亮,一定是好仙人。”
便宴上,他见到了君府三小姐,漂亮,文静,矜持,得体。总之,大家闺秀该有的她全都有,并且有着与姑母镜华长公主如出一辙的气质。
十四岁的孩子,真是难得!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原本有的一丝期待便如摇曳风中的烛火瞬间灭亡,只余一缕青烟。
“辰华,歌谣是否属实暂且不说,然出自何人之口你我心知肚明。甘氏为肃清政敌已经开始动作,君家也得有所行动!不过你放心,君芷容,朕会给她别人没有的荣宠!”
这个自幼追随他的伴读,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文殊端坐白莲台上,般若之智一尘不染。
*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嬉嫔生了,是龙子!”
乔布弯着腰跟在烈炎身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良久——帝王声音清冷又略带了然:
“又是龙子?”
来报喜的宦官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大概不知道年轻的皇上为何面上无喜?若说是麻木,这也才第三个皇子呀。
乔布跟着说道:“天佑皇上,兴我皇室血脉!”
烈炎这才淡淡说道:“赏!”
乔布跪了下去,心中却是惶恐:他侍候先帝多年,先帝的心思他是摸得一清二楚。但对这个登基五年的轩辕帝奇Qisuu書网,他仍如雾里看花。
他的神情总在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之间,又好像将什么事都看透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这样也许对生在帝王家的他来说是最好的吧?
想起先帝,乔布心痛,先帝看似多情,其实是被情伤得最深。
天开帝王居,海色照宫阙。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驰突。
这就是无情帝王家呀!
*
又过了两年,德妃在历经两次小产之后终于诞下皇四子。
那日,天气晴朗,少有浮云。烈炎立于宣室殿中,秋风拂面,衣袂飘飘。
一滴墨汁落在泛黄的宣纸之上,顷刻便被浸润成了怒放的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唇边一丝笑意若有似无,又像是在苦笑。
“赏!”
轩辕七年,德妃被晋为贵妃,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便是她。
柳眉斜扫入鬓,眉目点点含情,她眼中点点含情,站在自己的殿中遥望昭阳殿,昭阳殿前面就是椒房。
如此的荣宠,辰华,朕没有食言吧,虽然你并不在意这个。
朕不会追究她私下用药流产的罪,因为她也是可怜人,是药三分毒啊!
*
长乐宫,甘太后暴跳如雷。
嬉嫔抹着眼泪,眼角一道长长的青影,破坏了她原本的美感。
淑妃好言相慰:“皇上若真有意,为何不借此机封她做中宫?想必是无意的!”
太后沉思,一双利眼扫过她:“淑妃,你倒是了解皇上!”
“妾身不敢!不过皇上对贵妃的宠爱,确实无人能及!”
“是啊!”太后手转佛珠,眼锋如鹰,笼罩乌云:“得想个法子!”
*
月影突蒙,枝头花蕊怅然。
以嬉嫔的位分,还不够资格入主昭阳殿。但,自她住进昭阳殿,甘氏一族的确平静了许多,而甘相也不再频繁进出长乐宫。
昭阳殿,那个累积太多先帝宠爱的地方,渐渐变成了一种象征。
只是君氏——那个往日恬静的女子突然变得陌生,看着她眼中的绝望,他终是无言。
为了权利而背离,会吗?
“辰华,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翻开掌心,是母后的遗物,和合如意。
想起从前曾有个女子对他说:“以权利换回来的人心,终究会因为权利而背离。”
那个女子,他已记不清容颜。记忆中,常常将她和母后的面容混为了一体,分不清谁是谁。
先帝禁锢她,而他却给了她自由,留下来的,只有她的话语,还深深烙于脑海之中。
但是,她并不是懂他的那个人。
如今,寰宇之内,懂他也只有——那个被称为赤鹰主人的人!
*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清凉阁的梅花幔帘阴影一闪,乔布的声音低低而又惶恐:“皇上,赤鹰的主人来了!”
他黯然无语,手上轻轻一推,便有宫人疾步上前送妃子出去。
有黑衣人佩剑而入,在世人看来简直就是无上的尊荣,而这人,竟似毫不在意。
所以,他也不以为意!
他拥有的是全天下人疯狂崇拜的权势,而那个人恰恰视若无物。
黑衣人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似乎不是皇上,而是自己手中的——七星龙渊剑!
黑衣人站在幔子一侧,没有说话,眼中却包含一切意思。
他点头,眼神更黯然几分:“辰华是难得的帅才,若在乱世,定有大作为。虽说此次他凯旋归来我很高兴,但匈奴发兵,实在突然!没想到果然是人背后捣鬼,可恨至极!……不动他,实难解心头之恨!动他,又可惜了辰华。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黑衣人沉默半晌,而后才道:“为一已私利居然背后煸动匈奴发兵,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他闭上了双眼,似陷入沉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飘飞的思绪,门外一阵交头接耳之后,就见乔布小步跑进来:“皇上,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
他怔了片刻,而后向黑衣人一摆手:“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再缓缓吧!”
黑衣人并未置疑,当下辞别而去,身形神速,顷刻间便消失于琉璃飞檐之间,融入滚滚夜幕。
清凉阁中只剩他一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帝王之路,何其漫长……
[第二卷 足足凤鸟浴火重生:第十九章 相逢何必问相思]
雨已渐小,似松针落地般沙沙柔软,屋内归于平静,只有呼吸声盖过一切。
他就靠在我身边,健硕的身躯抵住木门。经我一巴掌,酒醒了不少。我想推门出去,但是手被他紧紧握住,只要我动一丝,他便加一分劲。
“你心里——”他枯涩的开口,似无比艰难,“还在守着什么?”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在淅淅雨声中听到了他的脆弱,还有将我的心剖开的欲望。
守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曾细想过。本该躺在甘泉山皇陵中的我,究竟在固守着什么?以前有父母兄嫂,后来有轩辕帝,到了现在,只剩下轩儿。
是啊,轩儿,我的孩子,他的名字是轩儿。
“那个男人一定伤你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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