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德府可是打错了算盘呐!闹出这样人命案子,哪怕衙门不敢追究此事,他们脸上也不好看的!”
跟外头的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德王府那边显得十分安静,它西边的遵义门外,只有校尉士兵守着,依然是生人勿近的样子。
但是,这只是表象而已。实际上,此时的德王府,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种种流言谣传齐飞,人心慌乱。
弘治八年的六月初一这一天,绝对算得上是德王府这一年里最倒霉的日子?由于毛氏兄弟在王府濯缨湖内投湖抗命以至丧生,所以德王府现在陷入了一堆麻烦当中。虽说外界也不敢拿这事来向德王府问罪,但是那些议论与口诛笔伐,从事发后就一直没有中止过,也够让王府丢脸的了。
德王在得知毛家兄弟已经无法救活后,越发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和府中长史等人商议如何收拾这烂摊子,一方面又吩咐府中官吏相关人等、好生妥善殓葬毛家兄弟的尸身,并且送还给他家去。为此,王爷还叫来处理此事的官吏,说:
“你们此去毛家,休要与他们起争执。传话出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毛家兄弟二人入殓下葬,皆由咱府里置办,不用他们花费一点银子。”
虽然德王希望息事宁人,但突然失去了两个家中顶粱柱的毛家人,万分悲痛之中,哪里愿意罢休。他们虽说不敢到衙门告状、说德王府害死他家二人;但是毛家人与那两兄弟一样,骨子里同样固执。他们披麻带孝,全家一起出动,呆在德王府西门外整日哭天嚎地,请人招魂儿,甚至还打算要请来和尚道士,就在王府门外大做道场法事。这样做,其一固然是希望能安抚含冤死去的家人,而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借此让德王府难以下台。
面对毛家人的这种做法,德王府的人自然很是气愤。可是德王已经下令,不能借机去寻毛家的不是,凡他们在外面有何所作所为,一概都要不予理会就是了。德王相信,只要自己这边忍耐一下,事情过去之后,就会自然平静下来的?
在刚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璇真也跟家人一样,希望能救活那两兄弟,好使风波平息。无奈天不从人愿,毛家兄弟就溺死在王府濯缨湖之中,这已经成为铁一般的事实了。
后来,通过多次的打听和询问,璇真才明白了毛家兄弟入府来直到死去的来龙去脉。原来自从那冯通判将两人带进王府之后,那毛家兄弟二人不管是在谁人面前,都一概大呼冤枉,说那是冯通判故意陷害二人入罪,二人并无罪责云云。听说毛氏二人哪怕是在王爷跟前,也照样敢顶撞对方,甚至还斥责德王“以权压人”之类的话。王爷见二人如此固执,一时也说服不了,便只好命人将他们先带下去关押起来,日后再行处置。之后,德王拒绝了冯通判要求处罚毛家兄弟的决定,并且表示说此事他自有想法,让对方以后都不用再插手。
听到这里时,璇真知道,父亲确实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之后,她又听宫人说到,毛家兄弟被关进审理所后,由审理正亲自照看二人的起居饮食。每日两餐,皆有鱼肉,茶食点心,也是一样不少。不料那毛家兄弟见此次被人硬抓进王后,以为肯定活命无望,因此不管王府审理正的人如何劝解,他们也不肯进食。被关押了两三天后,两人身体虽虚弱,但仍然态度如旧,一点也不曾改变。
看到他们如此模样后,德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再追究此事,那么对方也应该有和解的表示才对。谁能料到,毛家兄弟竟像是驴托生似的,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低头。
德王身为当朝数一数二的藩王,能够做到如此,也算不易了。如果说还要再让他亲自向对方道歉之类的,别说德王本人不可能这么做,王府上下也不可能答应此事。所以,德王苦于毫无对策,只好打算让二人无罪释放,离开王府再算。
但是,毛家兄弟的顽固和误解之深,实在出乎王府的预料。当初一那日早上,毛家二人见审理所的校尉士兵前来提他二人,便以为这次必定是要将他们入罪见官、其系是定下死罪。于是两人把心一横,在来到濯缨湖边时往下一跳,就此了结了性命。可是,这一心只想着求死的毛家兄弟恐怕也不会想到,德王府居然没打算定他们二人的罪,反而是想跟他们和解,所以才特地释放他们来着。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那毛家如今有何打算?”
当被璇真这样问到之后,她跟前的宫女们都不敢说话。看到她们那惶恐不安的样子,璇真就知道有不妥。在她连番追问之下,宫女才说:
“外头那些人净说些不敬的话,小的实在不敢回姐儿。”
“你拣要紧的说就是了,我不怪你。”
得到璇真的允诺后,这几个下人们才缓缓将自己所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当然啦,都是省去了脏话的版本):据说毛家人天天在王府西北角嚎丧,哭那两兄弟、哭他们家门不幸,遭此横祸之类的。由于王府西北角前些日子因为要扩建园子所以拆去了围墙,只用布幔围着,所以毛家人那哭声和骂声,也自然能很轻易地传进府里来。
“小的还听说,城里有些好事的酸书生,赶来这毛家作挽联啥的。还有的人,居然敢作打油诗,专门说咱府的坏话哩!”
“那些酸词儿难听得很,姐儿就休要问了。还听得人说,外头那些不知底里的人,只知道为毛家喊冤,处处挑咱们府里的错儿,真真叫人气死!”
璇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件事里,毛家兄弟的死虽说并非由王府造成,但说到底,起因也是由于王府要扩建的缘故。说来,也不算跟家里没有一点关系。
打听到最后,那些宫人们还告诉璇真一个最新的消息:王爷在毛家兄弟死后不久,便马上命人传冯通判过来,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璇真心想:父亲要找人商议此事如何善后,也不奇怪,只希望父亲不要再被那些人蒙蔽就好了。因为在璇真的心里,可不想那冯家再掺和进来。家里如今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
虽然心里焦急,但是与德王府主人的忙乱程度相比,璇真此时的心情就算不上什么了。不仅是王爷,连王妃于氏也对这件事大感震惊和愤怒。震惊,自然是由于府里出了人命案;而愤怒,针对的除了有居然敢在王府内寻死的毛家兄弟二人外,还有一手促成此事的冯乾和在他背后指使之人——王妃早已知道,雪溪堂五房的玉仙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只是先前因为没发生事情,所以于氏才不理会。
但如今已经闹得这步田地,她就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当那件事一发生后,于氏马上召来所有姬妾儿女媳妇人等,命令他们绝对不能讨论此事,更不要参与到其中。众人都低头答应的时候,于氏的视线,落到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若再有人胆敢不依我的话,那也就甭想留在咱府里了!你们可要好自为之,休再帮着外人,干出那等没脸的事儿来!”
“是。”
“玉仙,你且留下,我还有句话要说。”
当众人纷纷告退时,于氏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五夫人。表面上,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谱:王妃这次之所以特意叫住玉仙,肯定就是为了那件事。
璇真和姐妹们一起离开,所以母亲和五房到底说了些什么,并不知道。但是后来几天她像往常那样来到荣德殿时,偶然听见那儿的宫人们说起:那天见到从正房出来的五夫人玉仙脸色十分难看,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还没走出荣德殿大殿的正门,就险些脚下一拌摔倒了。幸好当时旁边的宫人不少,连忙上前扶住了,不然的话,那天的玉仙可真要大出洋相了。
听底下人这么一说后,璇真才注意到,这几天五房那边都没来荣德殿这儿请安问好,据说是病了,所以无法前来——照那些宫女们的说法那就是: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璇真猜想,府里这次闹出这样的事情,而玉仙之前又曾参与此事,所以现在装病躲避风头也是有可。
不仅是玉仙被王妃数落训斥,而当初一手弄出这事来的济南府通判冯乾则在事后进过王府一趟,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或冯家人的身影都不曾出现过在德王府里了。同样是通过那些下人们的嘴巴,璇真才大概知道那天父亲特地叫冯通判进府跟对方说过些什么。原来德王当日十分生气,一见冯乾就当着他的面就说:
“你弄的好事!生生把人给作践带进来,末了还要咱家给你收拾善后。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第二卷 试梅妆 第八回 缺了一角的德王府(2)
那冯乾几乎吓傻了,可能是因为他也没有料到那毛家兄弟会选择样的结果。之后,他极力替自己辩解,又说什么毛氏兄弟确有案子在身,论起来也不算清白之身,所以他的审问完全没有问题之类的。他又极力向德王保证,此事一定能够完全解决,不会有麻烦的。可能是由于当时事情多,再加上心情极差,所以王爷也没有跟他多说,只是对他说:
“从今儿起,毛家兄弟那案子若是有差了,你可休怨我辣手!你若是敢胡混过去,我虽不能管地方事务,但也必要命人写表上奏朝廷,治你个官司出入人罪!”
所谓官司出入人罪,也即是官吏将本应无辜之人,因故加罪或加重其罪,属于断狱的一种。如果明代官员犯下此罪,不仅要受到责杖之刑,还会被处以降级的处分。就算不是死罪,但对于官员来说,也是非常重的刑罚了。之后,德王也不容冯乾分辨,就命人送客——这当然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逼对方不得不离开。冯乾走后,就一直没有再来过,连他的家人也不曾上门来。到了此时,王府上下都已经看出,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冯家等于被列为王府的禁止往来户了。最起码,这三五年里,他家的人就算四时八节也不可能像往日那样来王府作客。
里头的问题还好办,但外面的事情就难料理了。毛家的事情,此前就在济南城里闹开了,有不少人都知道德王府欲买地,但毛氏誓死不从的事情;如今毛家兄弟一死,他们的家里人那么一闹,顿时事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城里城外皆是议论纷纷。当然,大多数的人都站在毛家那边,痛贬德王府倚财仗势,不仅想强行买地,更是强行收买人命。一时之间,济南人都在讨论此事,好不热闹。
眼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再收购那地方已经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无奈之下,德王只好吩咐下去,工程不做了,内庭西苑地方照旧。只是那时园子里濯缨湖的湖岸已经扩建到了西北角的边上,早就出了原来的范围,所以也不可能再按原来那样建起围墙了。德王府的围墙起到西北角上,就被迫停了下来,只露出那湖的小小一角,直通到街外——在王府内庭西苑那头,加建了好几面围墙照壁,以防王府的内庭让外面的人也能够窥见。
王庐这么做,无疑意味着对于毛家兄弟的死负上责任。而附近的人家得知王府不再扩建后,无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把原本掇走的家私杂物又通通搬了回来,日子照样过。而毛家人在闹了好几日后,收下了德王府送来的三千两银子,这才收拾人马,不再闹了。这家为那两兄弟还举行了一场颇为隆重的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