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真的要输了,她心里却只剩了一片足以淹没她的恐惧感。
不,不要……
阴绵的丝丝夜风如冰般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如妖般的爬上她的脖颈,肩头,脊背,从头到脚,真的好冷。寒彻骨的恐惧如湖气氤氲开来,将她包围。
忽而一丝暖意,吻上她的纤腰,轻轻抚着,那股淡忘多时,七日前才重拾回忆的熟悉气息再次漾上她玉颈。
“云儿……”
柔情似水的话语,她却耳畔一惊。
不顾进行的棋局,她跳了起来,迎接她的是他温暖的怀抱。
龙胤。
隐忍多时的清波瞬时流泻,她又轻轻向他怀里缩了缩,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背后传来了成旭渊拔剑的声音,她才真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诧地抬头看向龙胤,那一双含怒的俊目此时正冷冷地看向成旭渊,暗黑的夜空中,四目相对的火花不输岚动的星火。
愤怒、愧疚、悲伤、庆幸、犹豫,种种情感竟同时出现在了龙胤和成旭渊的眼中。本就容貌气度相像的两人,如今真真站在了一起,若非气氛紧张,凝云已是要惊呼二人的相似了。
那二人对视片刻,仍是龙胤打破了沉默。
“这一局……应由我来下完。”语气中带了不容反对的霸气。轻轻放开凝云,衣摆一扬,他已坐在了棋盘边方才凝云坐的位置。
见成旭渊仍持剑相对,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剑收起来。我……不想再击败你一次。”
成旭渊此刻似也平静了许多,面对龙胤的不屑,回以睥睨的冷笑,还剑入鞘,“铮”的一声,剑舌划过冷冷的金属套,声音明亮惊心。
“这是我与她的三番棋,我与她的一世之约,你何必来抢?还是……我的东西,你都已习惯了抢?”回忆刺着他的心,眼前一丝不乱稳坐泰山的少年,真真正正是他此生的克星。
“不需强词夺理。若不是我的错,她甚至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到底是谁在抢?”顿了顿,他重又开口,仍是铿锵有力的镇定。“此三番棋,起的本也是荒唐,牵涉的人从来就不仅仅是你与她。如今这局,你应便应了;你若不应,我现在就带她走,这溯机局……”一抹冷笑浮起,“……从此便是死局!”
成旭渊仍是铁青着一张脸,不肯落座。
“你……是如何上来的?”
龙胤冷言答道:“不必问我怎么上来的。不过我既然可以突破你设的重重阻隔,毫发无伤的上来,便也可以下去,即便多带着一个人……坐下,看看过了五年,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孰消孰长。”
二人句句意有所指的话语已让凝云迷惑。成旭渊究竟是什么人?他和龙胤,似乎早已相识,且不仅仅是相识。方才两人对视时,各自的情感释放竟是排山倒海。她敢肯定,两个男人之间,如此的汹涌,绝不仅仅是为了她。
又是半晌,溯机中的气氛紧张万分。
成旭渊已冷静了,亦坐下,向凝云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吧。仍沿原路下去,尚瑾正在流息等你。”薄唇翕出些隐藏的话语,一些隐约可见的异种意图呼之欲出。她不解地瞧他。
龙胤见二人对视,心中一股酸火涌起,刻意一般,右臂环上她的娇躯,柔声道:“留在这里吧。溯机局……我们从不曾用过,现在,好生看看这破解之法。”
凝云点头,却有些不满他为激怒成旭渊的刻意亲热,移的远了些,但仍是定定地坐在他身边的。默契的一笑,同时绽放在他与她眼中。
龙胤低头打量棋盘,他本就是天赋极高的棋手,又因生在皇家,自幼便有高人指点,自是技艺登峰造极。研究棋盘不过须臾,他已将前后各十手了然于胸。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子,落于黑棋大龙脉处。
凝云一惊,成旭渊更是惊。
她方才为止他的攻势,四处筑垒,却只差了这点睛的一手,不得脱身。如今龙胤的神来之笔,竟与她先前的铺垫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的防守招数相接,威力大增。
溯机局,已破。
局势重回最初,黑白双方势均力敌。
随即,一场真正高手之间的对决让凝云眼花缭乱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众生殿中的两局,成旭渊都让了她;毓琛宫中的数局,龙胤也都让了她。如今,那棋逢对手的两人落子如飞,战术奇局层出不穷,千变万化,风云变幻,急时如烈驹奔腾,舒时如清泉流淌,处处蕴藏玄妙,招招暗含杀机。
成旭渊边路叫吃,她屏息;龙胤强手扭断,她舒气。
成旭渊巧施回马攻,龙胤三十余目的活棋瞬时湮灭,她再次屏息。
龙胤妙布埋伏阵,三三连跳,天元长出,倒吸成旭渊四十目,她再次舒气。
如此火花四溅的一局,又进行了两个时辰,终完结。
龙胤胜,完胜。
成旭渊苦笑了,一双俊目含着不甘,定定地看向凝云。“我明白了,方才你苦苦支撑,近绝路仍不言败,是认准了他会来救罢。”
凝云微微垂首,墨瞳含情,一只纤素手不知何时已紧紧与龙胤十指相连。她轻启朱唇,“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力量……然而如今他来了,我终于明白了……从未有过的斗志,只来自无悔的相随啊。”
成旭渊仰天大笑一声,倏地站起,掀翻了棋盘,棋子纷纷落地。“好……很好……如今你胜了……你们胜了……因了他无悔的相随,那座能将人变成鬼的皇宫,你是一定要回去了,是么?”
凝云一凛,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一切。那么对于他呢?她有没有问过一句——你究竟是谁?你究竟为何在我告诉你之前,便洞悉一切?
见她生疑,他冷笑道:“不错。我认识你,了解你。不仅你……”他一指龙胤,“我还认识他,了解他。你道他抛下江山,千里迢迢地追来……无悔地相随……就全是真心为你么?”
龙胤怒喝一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成旭渊眉心。
凝云轻呼一声,拦下了龙胤的剑。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不解而害怕地看向龙胤,心下阵阵恐惧,成旭渊想要说的是什么呢?难道龙胤对她还有所隐瞒?
“你想说什么?”秀眉紧蹙,她紧咬着牙问道。
“我想说的是,他的追随,他的体贴,他的无微不至,全是假的!你被骗至今,居然还傻的沉浸在美梦中!”
霎时,龙胤扬剑出手,成旭渊亦还以招招凌厉,两人打作一团,双方眼中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住手!”凝云喝道,已带了惧极的震颤。两人见她动气,怏怏收手。龙胤退后一步,挡在凝云面前。“云儿,你……”
“让开!”她双目又冷到了极点。方才龙胤一瞬的心虚,她已看在了眼里。他数日的殷切,背后还有什么?她不敢想象。她绕过龙胤,声声带伤地逼向成旭渊。“成旭渊!你说清楚!什么是假的?什么被骗?什么美梦?你告诉我!”
成旭渊冷笑。“凝云,他会来找你,他会来求你,都只因为一件事——你已有身孕了,他不过是来追他的皇子回去的!”
一语落地,无声之间已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万丈惊涛。成旭渊的面孔模糊了,清波漫出她一双水眸,溯机中皎皎月光酹天地,不过更显夜幕之狰狞。
溯机的真义,她竟恍然明白了。
众生的热闹人群,浮莘的光明灯火,流息的玄美云海之上,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啊。
无涯的悲切,才是一切的本源。
数日来的不适,终于有了答案——她竟有了身孕。
后宫中数年,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一子半嗣,如今真的有了,却是心被掏空般的痛。她恨自己幼稚,居然被他这几日的虚情假意骗了,居然妄图他完整的爱——原来,竟是分毫爱也不曾有啊。
嘡啷一声,龙胤将剑丢在地上,疾步上前握住了凝云的细肩。“云儿,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说……”眼见她本已渐渐融化的一张丽容又点点冰结,数日来没有的恐惧涌上他心头。
成旭渊冷笑几声,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告诉她怀孕的事?”
如何回答?龙胤竟无法启齿了。
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好好地让你原谅我,待我们和好后再高高兴兴地亲口告诉你?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强迫你接受我的爱?
凝云已是心伤交瘁,只让他如此握着,泫然抬头,问道:“那么,龙篪……爹……都知道了,是你不许他们告诉我?”
“是,可是……”
凝云伤极成笑了,冷冷打断他:“不必再说了。枉我还与先生说,你与那些薄情寡幸的皇帝不同,原来……原来……”痼疾终于逼进了心房,她猛咳几声,缕缕鲜血溅上了龙胤的衣襟,玉体如落叶般颤抖,娇喘微微,她几乎站立不稳。龙胤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云儿,我们先回去,等你好了,我再解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他。“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云儿,你……”
风声突疾,彻寒的剑锋已舔到了他的脖颈。成旭渊几欲手刃的目光灼着他的后背。“你……别再碰她。快滚!”
龙胤冷笑,他难道会怕他?此时此刻,他想手刃成旭渊的心比对方还甚。你要她留在你身边,只要她真心愿意,我自无话可说。可……为什么要这样伤她?
凝云又是一声重咳,血迹着了唇畔,玉容水洗梨花般,苍白可怜。成旭渊一把将龙胤推开,轻轻扶住了凝云,眼中俱是悔色,柔声道:“你不愿见他,我赶他走就是。现下你去偏殿休息,尚瑾会照顾你。”
她并没能注意到他眼中的异样神色,只隐约见得身边紫影闪过,继而便是弥弥的一抹夜丁香芳氛——尚瑾。
尚瑾幽幽瞧着成旭渊怀里的人。
溯机殿,是成旭渊个人的领地,相知如她,也从没获准进过。今日第一次进,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一切,是七日前就安排好了的。纵然生了意料外的变数也不会有失——然而,她仍半是惊讶,半是佩服地瞧了站在成旭渊身后,焦急万分的龙胤一眼。
成旭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默默扶过了凝云。
“姑娘随我来吧。”
凝云微微点头,顺从地靠在尚瑾身上,转身而去。
尚瑾此刻却是凝然地瞧向龙胤。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如尚瑾,并非普通的旁观者呢?紫瞳希微聚出些光晕来,透过龙胤一双灼目,仅半刻,便可叹了——她已于他目中读出了真切的悔恨,刻骨的心痛和铭心的真爱。
看看靠在自己怀中的凝云,尚瑾知道她那一双水眸再如何狠心地不看那人一眼,终究还是念着的,不然,不会心伤若此罢。
皆是性情中人,如何能不懂?尚瑾惨然一笑。
百般不忍,她仍是要遵照成旭渊吩咐去做的。
公子的话,她决不可背叛。
给你些暗示罢,如果你不懂,以后发生的事,也都是天意了。
转身的当间,越过成旭渊的肩头,她以含意沉眸轻点龙胤,又拿秀颔微向凝云指指,忧然摇头。片刻的眼神交汇,她知道他已注意到了。
凝云随我来了,将有不测,我有命在身,无法可想,你……要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