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魅影之后,她日日饮酒,宿醉不醒,竟然还发起了高烧。
我去看她,一探脉象,一颗心就蓦地往下沉。
冥夜诀第七层。
她终于练到了……第七层。
这曾是我的目的,曾是我抓她回来的原因。
然而此时此刻,一想到那些痛苦也将悉数降临到她的身上,我就只有满心的悲凉。
骨骼血脉,停止生长,周期反噬,内力尽失,裂骨断筋。
若有一天,她知道了什么是蚀骨之苦,该会怎样的恨我?
我还没有拥有她的爱,就已经囊获了她的恨。这是幸,还是不幸?
眼前的枫林晚,因着高烧,面上有病态的红晕。却明艳动人。
她头一次称赞我的瞳色。有些情动,我探过身子去吻她,隐隐的心疼。
……晚儿,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恨我?
我要怎么做,才可以在你的心里,留下我的位置?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拥有她。
唇齿相接,那是抵死的缠绵。
我在即将到达巅峰的前一刻,隐忍着停下来,艰难的支起身子看向她。
我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于是这便成为了,我命里一生,看不破的魔障。
缱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邶风·击鼓》
·壹
夜里忽然转醒,听见晚儿的哭声,隔着一面墙,低低的传来。
算了算日子,恰好是司马离开的一年后。
晚儿始终坚信着,司马没有死,坚信着,他总有一天还会来寻她。
她说,到时候一定要和他好好的算账,将这些年的爱恨情仇,一次做个了结。
两个人彼此相怨的,相欠的,都要理一个明明白白。
然而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那个人,永不会再来。
我起身走到墙边,晚儿的哭声清晰入耳,沙哑却隐忍。
一声声,撕扯着我的心扉,疼痛如许。
却始终不敢推了门,到另一间屋子里,拥住她,让她停止悲伤。
在我缺席的那些岁月里,在我将她一次次推开的时光里,她和司马,遭遇过什么,发生过什么,我依稀了解,又从未了解。
而那个男人最终在她的心里留下永不愈合的伤口,让我此刻的缱绻,都显得那般残忍。
·贰
虽然同居一个屋檐下,一年以来,我和晚儿始终都是分房而睡。
当年她离开我的时候,世界倾塌得猝不及防。于是情感先于理智,满心的,只想着如何将她寻回来。
等到一切如初,等到她重新伴在我的身侧,那些被我淡忘的师徒名份,伦理纲常,也一下子全部复活。
面对晚儿,总有些界限,难以逾越。
而她,也如从前一样,始终唤我“师父”。
简单二字,却割开了万千沟壑。
我和她,生生站成了两岸,遥遥相望。
传歌曾问我,可有同晚儿成亲的打算。
我说,只要她肯,我断然不会拒绝。
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被司马影响如此之深的晚儿,还会不会放下一切与我执手。
而那个时候的我,又真的能够抛下常伦,同她一起么?
太多的不确定,让这个看上去甜蜜无比的结局,暗地里满是悲凉。
·叁
半年前隽永继任家主之位,并与阿九大婚。晚儿央着我一同去看。
偌大的栖霞山,入眼尽是一片火红,喜庆而热烈。
熟悉的亭台楼宇,却总是让我下意识的想到苏卿。
忽而察觉,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很少再回忆起她。
那个曾经占据我整个生命的女子,直到今时今日,对我来说依然重要。然而……
我转头去看晚儿。
除了容貌,她和苏卿,其实一点都不像。
有时我会想,我与苏卿的牵绊,是不是只为了在这一世,遇到晚儿?
她回看我,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迷茫。
想了想,这大概是我与晚儿,第一次公开的出双入对,喜宴上便总有些不明就里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怕她不快,正想拉着她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她却先一步走开了。
·肆
我曾以为,晚儿接下隽永的喜帖,开始想要出去走走,总归是一件好事。
然而从金陵回来,她的情绪却更加低落了。
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寻思着整天闷在谷中也不是办法,便提议一同外出游历。
看到她终于流露出几许欣然,这才放下心。
太湖泛舟,庐山看景。隐隐的,竟然找回了当年同游江湖的心情。
当年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天真乖巧,喜欢赖在我的怀里,甜甜的叫我“师父”。
谁会想到后来的纠缠,错综的伤害,以及我与她,最难言明的情愫。
几番变迁,沧海桑田。
无意间有了叹息。
晚儿转过身来,问我是否有心事。一开口,依然是“师父”的称谓。
我笑着摇头。
彼时我们在汉水之阳,龟山之侧,月湖之滨,相传是俞伯牙与钟子期相识的地方。
高山流水,永传佳话。
我们坐在茶楼里避雨,听着说书人讲伯牙子期,不期然的,遇到了薛恒和月牙儿。
·伍
一别经年,再次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月牙儿都已经有了身孕。
晚儿大为惊讶。
按说月牙儿之前也是魅影的护法,冥夜诀早该修炼至第五层……断绝子嗣。
薛恒解释说,当年的三生蛊不仅破了月牙儿身上的御尸笛之毒,更解了她的冥夜诀。因而腹中的这个孩子,委实来之不易。
说到此处,薛恒特意的看过来一眼。
司马顾盼以换血之举救了晚儿,涤清锥心蛊,破化冥夜诀,其功效无异于三生蛊。
所以薛恒虽未开口,我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之后月牙儿拉着晚儿去一旁说话,薛恒果不其然的,问了我和晚儿的……进展。
进展?
我低头饮茶,淡淡一笑,只是摇头。
对面的薛恒微讶,随即了然的一声轻叹。
……只是你们两个,总得要重新开始的不是?薛恒后来说。
她不会总念着司马顾盼,你也不能这样听之任之——否则,你何苦将她寻回来,何苦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思索着薛恒说的,微微皱眉。
他便又问我,究竟是否爱她。
我笑了笑,自然是爱的。不然我费尽心力,又是何苦来哉?
薛恒点头,又摇头。
最后他说,你若真的爱她,总会想要彻底的拥有。
——难不成,你到现在还在介意着什么?
·陆
与薛恒二人作别之后,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北上去往信阳。然而晚儿却推说累了,执意要回断义谷去。
我便由着她。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时常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担心,又想不出该如何规劝。
便依然,由着她。
如此回到了断义谷,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的过了两日,她忽然说要重新习武,拉着我的衣角让我教她。
早年修习的逍遥游被司马顾盼悉数废去,后来练就一身惊人的冥夜诀,也因为洗髓换血而无影无踪。
如今她身上只有一点微薄的内力,勉强还能使出轻功,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像个江湖人。
看着她的殷切眼神,我不忍拒绝,然而又的确不想再让她沾上江湖之水。
哪怕一星半点。
不学武功,不识技击,只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只在这静谧山谷里平静生活——这样难道不好吗?
为什么还要再执长剑,为什么,还要再染红尘?
我淡淡的回绝,便看见她受伤的眼神。
一下子心痛。
然后我听见她说:师父,你从来不肯亲自教我。从前便是这般,而今还是。
呼吸一滞,胸口抽痛的说不出话来。
每次她提起“从前”,我就无能为力。
我便只能……由着她。
·柒
后来我想,她无非是想让我亲手指点,了却多年的心愿。
否则她想习武,依照心法剑谱自己练便是,何必来求我?
然而无论她的用意何在,至少不再每日郁郁寡欢,我也就放宽了心。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我是她的师,而她是我的徒。
每日早起,凝神调息,吐纳运气,练的是内功。
过了中午,便拿了剑,在院子里和我拆招。
依旧是春水流,她的招式有些生疏,但剑意仍在,所以尽管内力跟不上,依然舞得满壁生风。
我虽让着她,但偶尔也会失手。
她根基不稳,脚下虚浮,翩跹步避让不及,便跌到我怀里。
温润的气泽扑面而来,不禁有些微醺,然而很快的清醒,将她推开。
……无端的,有些狼狈。
我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僵滞,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竟然……又推开她了?
忽然间萌生的意识,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刚想抬手去拉她,却见她转了身去,轻笑着开口说:师父,刚才的不算,我们再来几个回合。
·捌
想起当日相忘溪边,终于寻到她时,我抱她……吻她,只恨不得将她从此拴在身边,再不分开。
然而这一天真的来临,我却又如此轻易的将她拒之门外。
我究竟,是怎么了?
月湖之畔,薛恒说的话,一次次的回响在脑海,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的又听见隔壁屋子里,晚儿幽幽的叹息。
夜凉如水,万千惆怅。
我知她又在思念司马,不禁有些气恼。
然而……我又能如何?
·玖
这一日,月轮长老忽然来了,让我有些惊讶。
一年前我将晚儿带回来,执意留在身边的时候,他便同我呕了气,从此不再过问谷中的事务,也绝少出现在我们面前。
晚儿看见他,有些迟疑,但仍旧恭敬的行礼。
随后奉上了茶盏、瓜果,她便默不作声的回房去了。
剩下我和月轮。
我以为他又要和我讲什么道理,劝我将晚儿逐出去,或者安置在南谷。
师徒名份,伦理纲常。他会用到的词句,我大致都能猜得到。
然而月轮只是沉默的喝了茶,又细细的打量了屋里的摆设。
窗上的风铃,门上的平安符文,还有案上的花草盆栽。
所有这些个小物件,全是晚儿的手笔,说是屋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非要这么布置才行。
月轮放下了茶盏,忽而叹息着开口道:选个良辰吉日,把亲事办了吧。
亲事?
谁的……亲事?
月轮却掀开杯盖,看了看茶汤面上漂浮的茶叶,淡淡一笑。
他说,挑叶去梗,水煮三沸,这丫头也算得上兰心蕙质。
言罢起身离去,袖风带着窗上的风铃,微微响了响。
·拾
晚儿忽然说起,想吃秋水镇的红豆紫沙酥。
想来也不算太远,用上轻功,往返只需两个时辰。
但我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北谷,她却笑着说,正好可以去找尉迟和青子。
待我从秋水镇回来,已将近傍晚,我径直去了南谷,并未见到晚儿。
尉迟二人正在厨房里烧菜,如胶似漆,见我来了,微微有些尴尬。
我问起晚儿的去处,却被告知她根本没有来过。
一下子慌了神。
当初误以为永远失去她的痛楚,瞬间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