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有些迷惑:可你身体这个样子,会让人担心的。
枫林晚侧目看她,笑了笑,没有答话。
已经不会再有人,为我担心了。
月牙儿。
司马顾盼。
还有司马玄衣。
如今她的心里,便只剩下了这么几个牵挂。
只要能够撑过十天,等我把剩下的事情都做完。
然后,我就能够安心的面对你的剑,被你亲手杀死。
慕思容。
(第三卷完)
第七十章
将至黄昏,红叶司的城门外,两道身影从马车上跳下来,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一个纵身跃上了城头,没有理会惊愕中纷纷躬身施礼的护卫弟子,径直的向着后院而去。
待到两人行远了,才有人略微抬起头来,向身边的人知会着:“我去禀报护法,夫人回来了。”
到了后院月牙儿的门前,枫林晚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赶上了一样,微微的有些激动。她带着阿九推门进去,轻轻撩开床榻上的纱幔,露出月牙儿安静恬美的睡颜。
枫林晚的面色立刻和缓起来,连带着唇角牵起的清浅笑意。阿九靠过来,抬手向她示意:你让我看的,就是这个人吗?
枫林晚点了一下头,让出位置给阿九,又从怀中掏出装着三生蛊的铁盒,递给阿九。“她之前被妙音阁下了蛊毒,炼成了活尸……这是三生蛊,是救她的唯一法门。”
阿九闻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素手搭上月牙儿的脉门,又轻轻拨开她的眼睑,仔细的看了看瞳仁。她思索了一阵,转向枫林晚,比划着: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需要查看一下她的全身,不知道方不方便?
枫林晚微怔,随即应和着:“只要能治好她,什么都可以——你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
阿九淡淡一笑:热水,浴桶,干净的帕子和毯子,再叫几个女弟子来搭把手,其他还有一些可能用得到的药材,我写下来给你。
看见阿九似乎想到了治疗的办法,枫林晚略微放宽了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枫林晚的声音轻颤,说完就要转身出门,又被阿九拉住。
阿九蹙着眉,伸手碰了碰枫林晚脸上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浅浅刀痕,摇了摇头: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我先帮你看看?
微凉的指尖触上面颊,枫林晚下意识的偏头躲开,胸口猛的一痛。她笑得有些艰涩,怅然的回绝了阿九的好意。
“我真的没事……这些,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枫林晚叹息着,清亮的眸子里有隐忍未发的悲怆,“我去吩咐门下的弟子,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就是。”
浴桶、热水、毛巾、药材……所有的东西被悉数送到了阿九面前,枫林晚还特地让人将门窗都围了一层帘子。
阿九将几味去秽解毒的药材放进浴桶,热气蒸腾,药香弥漫。她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走到床边。几个女弟子过来帮着阿九将月牙儿从床榻上扶起来,褪去衣衫,浸入药汤里。
月牙儿光洁的后背上,左右肩胛骨的地方,各有一处久未愈合的微小创口,透着隐隐的青黑色,稍微挤压还有深色的血水流出。
正是当初被种下蛊虫的地方。
阿九皱了皱眉,将帕子沾湿,小心的避开创口,然后细细的将药水淋在月牙儿的身上。她的手指渐次的按压月牙儿身上的几处重要穴道,帮助药效渗透,直到月牙儿的面上逐渐有了血色,不再是惨淡的苍白。
阿九放下帕子,转身去取银针。枫林晚派来的女弟子替她托着各种工具,其中一个试探着小声开口:“……护法的毒,有的解吗?”
阿九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比划着:有些麻烦,但问题不大。
几个女弟子会意,纷纷放心的舒了口气。阿九心头有些感触,抬手示意着:你们夫人呢,怎么不见她来?
刚才提问的弟子继续说道:“夫人吩咐了我们之后,就回房闭关去了,还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叫了袁嵩护法在外面照应,这边若有任何需要,让袁护法下令,也是一样的。”
阿九闻言,没有再问什么,抽出几枚银针,小心的没入月牙儿背上的穴位。
与这边相隔两间屋子,是枫林晚的房间。除了一张简单的床榻,几件家具,就是挂满的轻纱。
有些像从前魅影,司马顾盼的房间,然而枫林晚这样布置,只是不想屋子里那么空荡。
前一刻她还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将阿九要的东西一件件送进去,后一刻她就无助的靠在自己的房门上,强抑着胸口涌起的刺骨阴寒,眼前一黑,身子一寸一寸的滑下去。
枫林晚无力的瘫倒在自己房间的地上,眼前时而一片黑暗,时而是不断晃荡的落地轻纱。
全身的骨头都在分裂,刺痛,疾速的生长。
真气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从丹田气海里一丝丝的溢出,却是如此的冰凉。
好痛。
枫林晚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总不能就这样倒在门口,却根本使不上力。一个侧身,脸颊贴上地面,那道重新出现的刀痕火一样的灼烧。
枫林晚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一片温热,竟然是眼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容易流泪了。
枫林晚在心里鄙视自己,拼命的想要笑,却只能哭的更加伤心。
胸口一片郁郁的沉闷,夹杂着心头的阵阵抽痛。
比凌迟还要难过的痛苦,铺天盖地的落下来,而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承受。
枫林晚认命的闭了眼,死死的咬着下唇,静静等待蚀骨之苦过去。
仿佛能够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变化,清晰地听见骨骼摩擦、血液流窜的声音,反而更加的恐惧。
……就快好了……
……就快好了……
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着,企图麻痹自己,却又根本不会相信。
身边的纱幕受到真气逸散的影响,轻轻的荡漾着,时不时还会触上枫林晚冷汗涔涔的皮肤,惹起一阵颤栗。
每到这样的时刻,枫林晚总是控制不住的想到司马顾盼。
一念及这个名字,就好像尖刀扎进心里,分外的恨,也分外的痛。
最后一记痛楚钻心而来,又疾速的蔓延开,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的抽搐。
枫林晚紧皱着眉,下唇被咬出血,眼角滑下一滴泪,然后脑中一空,昏死过去。
阿九用银针封穴,将月牙儿体内的蛊虫悉数逼至肩胛骨处,左右两边创口的颜色逐渐加深,血水开始外涌。
阿九让人又加了一桶热水,水温逐渐升高,月牙儿体内的蛊虫开始躁动不安,被热气蒸的有些泛红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有什么东西在攒动。
阿九抬手抹去额上的细汗,取出枫林晚的铁盒,慢慢打开。
细致乌黑的绒布铺的满满的,不知浸的是什么液体,滋养着中间一只通体莹白、近乎透明的小虫。
这只蛊虫显然还在沉睡,一动不动的趴伏在盒子里,竟有几分娇憨可爱。
谁会想到这样不起眼的一只虫子,就是妙音阁的至宝三生蛊呢?
可破可立,亦吉亦凶。
它能破除万蛊,也能炼化万蛊。
善恶全在人为的一念。
御尸笛乃是苗疆的禁术,凶险之处不仅在于要用活人炼化,更在于它的无解。
但万物相生相克,御尸笛之所以无解,只是因为三生蛊的罕有和极难培育。而既然有了三生蛊,月牙儿体内的蛊虫再怎么凶悍,也都可以用寻常的办法破除。
阿九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滴了一滴透明清冽的药水在三生蛊的身上,小虫子立刻一个翻身醒了过来,在盒子里缓慢的游走。
阿九笑了笑,用镊子轻轻将小虫夹住,放在月牙儿的背上。
三生蛊在月牙儿的皮肤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挪到右侧的伤口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兴奋起来。
小虫扭了扭身子,缓缓的钻进伤口,一下子就隐没不见了。
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那些原本隐隐攒动的东西开始剧烈的流窜起来,惹得月牙儿的身体不住的轻颤。过了好一会儿,动静渐消,三生蛊又缓缓的从伤口处钻出来,身子看上去比之前大了一圈,莹白的身体上多了一道细细的黑线,爬在后背的正中间,大约占了体长的三分之一。
阿九再一次夹起小虫,放到了左侧的伤口边。像刚才一样,三生蛊钻进伤口,过了一会儿爬出来,背上的黑线又长了一段。
阿九长舒了一口气,将三生蛊重新放回盒子里,然后替月牙儿把了脉——脉象虽弱,却已然回复正常。
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阿九回身拿了止血的药粉,覆在月牙儿背后的两处伤口上,然后顺着经脉,将封穴的银针一一拔出。
随着银针离体,月牙儿的血脉逐渐顺畅,直至最后一枚抽出,她微微发出了一声轻吟。
尽管微弱,却足以让一旁的女弟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阿九也终于完全的放下心,侧身向她们比划着:已经没事了,只是中蛊时间太长,身体极度虚弱,才没有立刻醒来。
阿九又看了看月牙儿的面色,思索了片刻,继续示意着:我需要重新调一桶药浴,帮助她快点醒来,另外,你们去准备一些吃食,最好是粥一类,要甜的。
枫林晚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躺在床上,身上还搭了一张薄薄的绒毯。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丫头,何苦这么难为自己。”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曾经出现过的一个人。
枫林晚将头偏向另一边,迎上薛恒的浅淡笑意。
“……恒,师兄?”
断义谷曾经的令使,慕思容从前最得意的徒弟。
也是,月牙儿的恋人。
记忆里的薛恒,总是那样一身淡漠的青衣,话很少,却也不沉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让人感觉很安全。
隐忍而温柔,有时候又坚决的要命——俨然就是另一个慕思容。
但就是这样的薛恒,却在月牙儿失踪的时候,跪在慕思容的面前,恳求出谷去寻她;就是这样的薛恒,在得知月牙儿死在司马玄衣手上的时候,毅然决然的离开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就是这样的薛恒,做了慕思容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
眼前的他,依稀还是从前的装束,只是眸子里多了些沧桑痕迹。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过的如何,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
枫林晚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薛恒拦住。“你功力尽失,现在元气尚未恢复,不要乱动。”
枫林晚乖乖的重新躺好,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进来的?”
薛恒指了指房间另一侧的窗子:“溜进来的。”
枫林晚“扑哧”一笑:“你没有被袁嵩发现?”
薛恒摇摇头:“你师兄的武功有那么不济吗?”
枫林晚又笑,好一阵子才道:“所以,你溜进我红叶司,其实是想来看小牙吧?”
薛恒被说中了心事,淡淡一笑:“是……不过,也想来看看你。”
当年枫林晚被司马顾盼带回魅影,只有后来叛出师门的薛恒,前来救过她。
尽管当时枫林晚没能和他见上面,却也曾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份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