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玄衣在栖霞山匆忙的现身,又匆忙的离开,除了留下一地血债,再看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苏旭毕竟老道,言谈间早已瞥见司马蓝裾面色乌青,肉身已然开始发腐,想来饶是拿到了三生蛊,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所以司马玄衣才会一门心思寄托在《岐黄手卷》上。
清明节的惨淡交战犹在眼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几大门派纠缠数十年的恩怨纠葛,唏嘘不已。
当年司马家劫持苏卿的事情,虽然尚未证实,却已经引起了轩然□。江南江北两大世家,原本世代交好,联姻无数,却因为一本医书毁于一旦。苏旭还没想好如何对付司马府,司马玄衣就突然杀上门来。
而另一边,《岐黄手卷》的事一经传出,苏家窃取妙音阁门派机密的行径,引发一片口诛笔伐。虽然乐传歌很是洒脱的不予计较,但“岐黄苏”的名声毕竟一落千丈,不复从前。
错综复杂的纠缠,早已算不清究竟谁欠了谁。
从苏卿接受苏吟啸的密令潜入妙音阁起,一切就像注定了一般,命运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仿佛一切都自苏卿起,由枫林晚终。
然而这个身系所有事端的关键人物,却在被司马顾盼带走之后,彻底失去了消息。
为寻枫林晚,乐传歌几乎动用了妙音阁的一切人手,薛恒甚至调动了忘川的力量,但她和司马顾盼就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在众人的视野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慕思容。
——素净的白衣依旧纤尘不染,然而所有的红尘伤痛,尽数出现在他疲惫的眼中。
如梦初醒,却宛若隔世。
洛阳城以北,便是享誉天下的邙山。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邙山是秦岭山脉的余脉,黄土深厚,黏结致密,自古以来定都洛阳的君王,许多都将自己的陵寝墓址选在了北邙山,故而“北邙晚眺”成为了洛阳的一大景致。
纵使邙山风景秀雅,冠绝一时,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处墓地罢了,却有文人雅士频频造访,登高怀古,赋诗抒怀。想来这北邙之景,重在心,在思,而非眼前的景物声色,非闲暇的信步游览。
“……司马,等我死了,你也将我葬在这北邙山吧。兴许我还能碰上哪个皇帝的鬼魂,和他聊聊天呢。”
“又在乱说话了……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总要咒自己死?”
“呵,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叫‘活得好好的’?我总不能,一直靠着喝你的血续命吧……而且,你还从来不肯告诉我,司马玄衣给我下的蛊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你的血可以压制它?”
“……晚儿——嘘,噤声,有人来了。我们先走。”
两抹青衫迅速的从林间闪过,消失在重叠的山色中。
司马玄衣带着司马蓝裾的尸体,展开轻功疾速掠来,落在两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四下张望。
“司马顾盼!我知道你在这儿,快滚出来!”
声嘶力竭的叫喊,沙哑而暴怒。
为了寻《岐黄手卷》,司马玄衣一路追寻,找遍了枫林晚和司马顾盼二人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终于在洛阳寻到了一点线索,便不顾一切的追至了北邙山。
此刻的他,神情疯癫,青丝凌乱,衣衫蒙尘,偏生还紧紧搂着一具业已腐烂发臭的尸身,再也不复从前那个目空一切、处心积虑的江北司马府家主。
“司马顾盼!司马顾盼!”
一面不断的嘶吼,一面乱无章法的在林间四窜搜寻,右手还紧握着一柄长剑,怒不可遏的将面前拦住去路的所有树木花草砍倒。司马玄衣体内的内息翻腾,全身的真气四溢,看神情,显然已入魔境,却不自知。
就这样在邙山上寻了小半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司马玄衣紧抱住司马蓝裾,颓然倒地,将头深深的埋下去,肩膀微微的颤抖,像是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开始低声抽泣。
“……蓝裾,蓝裾……”断断续续的低呼,满是幸福失手后的悲怆与哀恸。司马玄衣蓦地又抬起投来,青白的面上表情狰狞:“司马顾盼,是你杀了蓝裾!你杀了蓝裾!”
“……还我的……蓝裾……”
司马玄衣微微垂下头,仔细的端详着司马蓝裾惨白的容颜。
皮肤下陷,肌肉松塌,耳后额角已经出现了点点尸斑。司马玄衣心疼的探出手,轻轻的去擦,仿佛那只是一处可以轻易擦掉的污渍,却只换来愈发明显的淤痕。
司马玄衣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他始终相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方法,相信可以救活司马蓝裾,所以用了无数名贵的香料,辅助秘术巫蛊,让他的尸身保持不腐,然后立志夺取三生蛊和《岐黄手卷》,妄图起死回生。
谁料司马顾盼和飒景无意中闯入了他在地下建筑的石室,两人与司马桐音的激战,生生打破了他在事实中布下的秘术,导致司马蓝裾的尸身腐烂,前功尽弃。纵然他拿到了世间仅存的三生蛊,又有何用?
拼命的追击司马顾盼和枫林晚,寄希望于《岐黄手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司马玄衣搂紧怀中的尸身,哭的如此伤心,甚至对靠近身畔的脚步声,也无动于衷。
慕思容白衣的下摆微微沾了些泥土,在司马玄衣的身后停下。原本就满是疲惫落寞的容颜,在看到痛哭的司马玄衣时,更加的阴郁了。
“司马玄衣?”慕思容试探着开口,嗓音里透着长途跋涉后的喑哑。
司马玄衣没有回头,却猜得到来人是谁。他神经质的搂紧了司马蓝裾,像是害怕会被人抢走一样,万分的警觉。
“呵,原来是慕思容……你来晚了,他们两个早就走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慕思容没有说话,司马玄衣紧接着又道:“我劝你不用再找了,就算你找到枫林晚,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锥心蛊的母虫已死,可破万蛊的三生蛊又已经被用在了司马蓝裾的身上,世间再无良方能够解除枫林晚身上的血蛊。
慕思容面色骤然一沉,看向司马玄衣的眼中隐隐带了杀意。
“司马玄衣,我问你,枫林晚当真是你司马家的骨血?她真的是当年司马檀素……强迫了苏卿,生下的女儿?”
亲口说出这句话,虽然是在向司马玄衣求证,但慕思容深切的感觉到心如刀绞,仿佛潜意识里就深知,自己说的其实就是事实。
而那也的确是事实。
枫林晚留下的那本沾染血迹的书册,根本不是什么《岐黄手卷》,也不是守诺书。
那仅仅是苏卿写给慕思容的手札,记录了二十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切就如当日枫林晚在交手之前,告诉自己的那样,却又要更加的惨烈。
苏卿被司马檀素劫持,一直关押在地下暗牢里,不见天日。后者强迫她默写出完整的《岐黄手卷》,并对其百般折磨——其中,自然包括了□。
慕思容至此方知,为什么当年枫远斜明明救出了苏卿,却没有将她交给自己,而是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把所有的秘密压下,并且一压就是十年——以苏卿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名节受损?能不用说,还要被自己相爱的恋人知晓。
只怕当时她早已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枫远斜怜其遭遇,才会答应替她保守秘密。
司马檀素死有余辜,而苏珩却是失手误杀。
那一日枫远斜夜探司马府,一直寻到了地下暗牢,果然在那里发现了身怀六甲的苏卿,被铁链拴着,浑身是伤,面前是一叠散乱的宣纸,上面零零星星的写着几个字,沾满了血污。
枫远斜为人处事一向激进,再加上原本就倾慕苏卿的才情,看见她被□至此,自然怒不可遏,当即就带着苏卿一路杀出了司马府。
尽管守诺城主少在江湖行走,武功却是绝顶高明的,就算要分心护着苏卿,依然不落下风。直到了司马府外十里的竹林,遇上了司马檀素,还有同样追查到此的苏珩,混乱中枫远斜难辨敌我,最终不得不下了狠手,才有了后来二人的离奇身亡。
当夜的情景,以及前后的原委,苏卿都详细的记录在了手札里,看得慕思容字字锥心。
他从未想到苏卿会遭遇如此,熟悉的娟秀小楷,写在泛黄的纸页上,有如一把尖刀,一笔一划的刻在心里。
她是金陵苏家的大小姐,从小就聪慧过人,风光无限,即便后来独自闯荡江湖,也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
她在他的心里,就如同春日里枝头最艳的一丛桃花,如斯美好,惹人爱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命运在她最美好的时候,突然逆转,从此坠入谷底,永失幸福。
他可以想见苏卿被救出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复杂心情——会让她宁可隐姓埋名独自承受痛苦,也不肯再见自己。
而她又要写下这样一本书册,希望在自己辞世以后,能够被心爱的人看到,用与世长辞后的深切怀念,来换取爱人的理解。
慕思容心疼这样的苏卿,也更加联想到了枫林晚的凄惨身世。
如若她真的是司马檀素和苏卿的女儿,司马玄衣对她下的锥心蛊就意味着主人与影奴之间的血契,那么他怎么还能留司马玄衣苟活于世上!
“哈,哈哈……真好笑,”司马玄衣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她如果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为什么要对她下血蛊,血咒又为什么会应验呢?——慕思容,你不是一心想要她死么?如今我帮了你,你可得感激我。”
一句话不偏不倚的戳中心里的痛处,慕思容握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想要她死。
他居然想要她死。
他怎么可能想要她死?
从前他百般认定,她错了,她不该妄图报仇,不该杀害那些无辜的江湖同道,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多么的错怪了她。
司马玄衣还在说,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讽刺嘲笑:
“……枫林晚也真是可怜呢,费尽心力,就是一心想要回到你身边去。为了做你的好徒弟,甚至甘愿放弃仇恨——哪儿有那么容易,以为这是游戏,说停就停么?哦,我想起来,在神农谷的时候,苏旭那样咄咄逼人,她居然还想放过这个舅舅,我实在看不过眼,这才用冰魄蚕丝帮了她一把。哈哈,说来也巧,恰好被你撞见,揭穿了红叶夫人的身份,这才将她一鼓作气的逼上了复仇的绝路,哈哈,哈……”
“慕思容,这个心狠手辣、行事狠绝的枫林晚,可是被你一手逼出来的呢……你,是不是很愧疚啊?”
司马玄衣转过头,冷笑着看向慕思容。
一瞬间,天崩地裂。
……师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他,我真的不是……
——“为人子女,理应报仇——这句话是我亲耳听到。命悬一剑,抬手再刺——这情形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始终不肯相信我,不肯相信我爹……
……慕思容,我真后悔,今天才看清你……
是,你终于看清了我,你终于后悔。
所以你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再不给我任何补偿你的机会。
慕思容颓然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