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终于看清了我,你终于后悔。
所以你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再不给我任何补偿你的机会。
慕思容颓然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到手里的长剑。
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他抬眼看向司马玄衣,一字一句冷声道:“但凡伤害过她的人,必当诛!”
第八十三章
慕思容的剑如雷霆般当头劈下,杀意,恨意,悔意,错综交织。
剑气涤荡,司马玄衣的发丝飞扬,唇边的笑意未减,眼中尽是轻蔑。
——“慕思容,若论起伤害她,世间谁能比得过你?”
凌厉的剑意,在司马玄衣的面前戛然而止。剑尖微颤,彰显着主人此刻内心的挣扎。
司马玄衣得逞的轻笑出声,字字嘲讽:“家毁城亡,由正入邪,她所经历的事情,每一件你都难辞其咎。慕思容,你为她不平,何不先杀了自己?”
良久的沉寂。
司马玄衣好笑的看着慕思容的脸上浮现出莫大的悲恸哀伤,看着他的眼中涣散出一片沉痛难抑的绝望。
“……司马玄衣,”慕思容忽然喑哑的开口,“我不杀你。”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不该死,而是因为对现在的你来说,活着比死更加折磨。”慕思容眼神黯淡,看了看对方怀里的尸体,眉梢微颤,“司马蓝裾不会再醒来,你也注定只能一个人老死。”
“你说谎!”司马玄衣厉声怒号,“蓝裾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他死的!”
慕思容怜悯的一笑:“何必自欺欺人呢……独活的痛苦,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所以我不会好心到让你以死解脱。”
言罢,慕思容利落的收回长剑,再不看司马玄衣,蓦然转身。
“慕思容!”身后传来司马玄衣沙哑失控的惊呼,“慕思容,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慕思容轻笑一声,长声喟叹:“这世间任何人我都可以杀,唯独司马玄衣不可。”
身后一阵死寂,然后是司马玄衣一边拼命的摇头,一边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我不是司马玄衣……我不是……你杀了我,杀了我……”
他放开司马蓝裾的尸身,扑倒在地,用力的伸手去抓慕思容的衣角,口中还在不住的呢喃。
慕思容回头看了一眼,躲开那只疯狂挥舞的手,眉宇轻蹙。
此刻他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如同江湖上传言的一样,真的疯了。
然而失去了枫林晚的自己,距离疯狂,还有多远呢?
五月廿三日,许都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空气里的燥热终于得以缓解,清冷的夜光增添了几分江南的旖旎。
酉时已过,城中偏僻的小巷里,尚有一家小酒馆还亮着灯。店中并无什么客人,只有最角落的桌子边上,坐了一个白衣的男子,自斟自饮。
店老板算完了一天的帐,又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放下手里的账簿和算盘,缓缓走到那白衣男子身侧,小心的探问着:“这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男子抬眼,恍了下神,然后淡淡的一笑,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麻烦老板了,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清俊的容貌宛若仙人,碎玉般的音色微微透着疲惫,让人心生不忍。
老板有些为难,却也不想拒绝这样的妙人,正在犹豫,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男声:“老板就由着他吧,刚好,我也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转头一看,竟然又来了一位客人,素净的青色长衫,温文尔雅,撑着伞立在门口,冲着此间淡漠的笑笑。
一日间竟然见着了两个如此丰神俊秀的男子,老板有些转不过神来,想了想毕竟也算多了个客人,便也同意了。
只见新来的男子收了伞,靠在门边,掸了掸衣角上的水珠,踏进门来,缓步走到角落的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老板有些诧异:“你们……认识?”
青衫男子略一点头,继而问道:“厨房可还开着火?”
老板微怔:“正准备打烊,客官若想吃什么,现在还能做。”
青衫男子道:“切一碟烧肉,再要两个素菜。上两壶酒,加个杯子。”
老板应声往厨房去了,留下两个男子相对坐着。
白衣男子这才抬头看了来人一眼,轻笑出声:“薛恒?”
青衫男子也笑:“师父怎么如此有雅兴,跑到许都来喝酒?让徒儿一阵好找。”
——许都夜雨,慕思容与薛恒在偏僻的小酒馆不期而遇。
一声熟悉的“师父”,莫名的有些刺耳。慕思容微微一哂,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门外雨声淅沥,入夜了有些凉。
薛恒径自拿起了酒壶,将杯子斟满,向慕思容敬了敬。后者轻声喟叹,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你一样。”薛恒放下酒杯,“我打探到晚儿曾经在这里出现过,所以过来看看。”
听到枫林晚的名字,慕思容的眼角微微一颤,勉强的笑了笑。“怎么不见月牙儿?”
薛恒的眼中泛起一丝柔情,唇角微扬:“她近来身子有些弱,禁不住折腾。恰巧许都是她落在司马玄衣手上的地方,故而厌恶的很。”
慕思容听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却月城。
金陵。
秋水镇。
逐日之城。
洛阳。
最后是许都。
他一路追寻,然后发现这些竟然都是他们从前的记忆。
故地重游,然而身边却再也没有那个温暖的身影,物是人非的感伤,一点一点的聚集在心底,并且愈演愈烈。
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将往昔所有的缱绻悉数吞没,将过去所有的温存抹煞,片甲不留。
身体一阵阵的发凉,就连杯子都有些握不稳。
慕思容苦笑一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一连抓了几次都落空。薛恒见状,顿时皱了眉,一把将慕思容的手按住,淡淡的开口:“你醉了。”
慕思容摇头,抽出手,执意拿起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却洒了一半在桌子上。他有些好笑,干脆扔了杯子,直接往口中灌。
一贯理智的断义谷主,何曾流露过这样的伤情?
即便是当年苏卿失踪,他也没有如此放纵。即便再伤心,他也始终是那个超然世外、高洁出尘的断义谷主。
然而如今的慕思容,抛下了纷繁的江湖琐事,放下了断义谷,满天下的寻找,毫不节制的饮酒,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为了枫林晚,他竟然完全抛弃了从前的桎梏,简直——像一个陌生人。
薛恒有些不忍,忽的开口:“师父——别再喝了。”
慕思容闻言停下,看向薛恒,自嘲的勾起嘴角。“你还当我是你师父?”
薛恒轻叹一声:“师父的教导之恩,薛恒从未忘记。”
慕思容点了一下头,又忽的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门外屋檐处的滴水,眼神有些涣散。“从未敢忘……薛恒,当年我执意阻拦你和月牙儿,你可恨过我?”
眉梢轻轻一颤,薛恒笑着扣了扣桌面,指节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埋怨自然是有的,但不敢谈恨。彼时我为正,她为邪,师父会阻拦,也是常理。”
薛恒倒了酒,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荡开的圈圈涟漪,轻声喟叹:“当年我也是想到正邪对立,善恶不容,才会甘愿随师父回谷领罚。直到后来她出了事,我们差一点就阴阳永隔,我才知道那些所谓的道理都是狗屁。”
说到最后,薛恒轻笑出声,抬眼看向慕思容:“师父,为何这世间的人,一定要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做错?”
对面的慕思容微微一怔,随即半闭上眼睛,面上满是自嘲。
“……你问得好……我,也想不到这其中的原因。”
薛恒饮下杯中酒,半低下头。“师父……想来早就知道,晚儿的心思吧?”
慕思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早知,又如何?
早知,还不是一样错失?
早知,却只换来本能的疏离,下意识的推拒,以及,无可挽回的伤害。
——就算他早早的洞悉枫林晚的爱慕情思,却终于还是败在了自己的后知后觉。
“有时我真的看不透那丫头。那样的身世遭遇,那样的尴尬感情,该是怎样的伤心?”薛恒握紧手里的杯子,“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重新留在你身边。”
薛恒看向慕思容:“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从前的习武练剑也好,后来的江湖争斗也好,你对她而言,都是不可超越的存在。”
“……师父,如果重新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突然听到薛恒这样问,慕思容有一瞬间的失神。
薛恒却又紧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抑或……如果真的让你找到她,你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
一直以来,他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一心想要找到她,却从未想过如果真的找到她了,会对她说什么,会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在他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太多的误会和纠葛,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思念与伤害,像是一个又一个难以逾越的沟壑,生生的割裂着两个人微薄的幸福。
年幼失怙,过早的就目睹了人心的险恶,身陷江湖的各种倾轧。被最信赖的人抛弃,被最亲密的人算计,这样的枫林晚,始终强撑着,坚持着,隐藏起所有的伤痛和仇恨,只想将满心的温暖给予自己。
但他——
亲手推开她,亲手伤了她。
他还有什么资格,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慕思容饮下手里的半壶酒,眉宇轻蹙:“……问得好。”除此之外,不知该如何作答。
良久,慕思容又开口问薛恒:“你说,她会不会恨我?所以,才一直躲着我?”
薛恒侧着头微笑:“那你,还会不会怪她,做了那些错事?”
慕思容摇了摇头:“我怎么还会怪她……她会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不……”
——不,就算此时此刻,事实证明她仍是错的,他也再不会怪她。
再不会想要惩罚。
再不会想要清理门户。
再不会想要,将她逐出师门。
就算是错,也便错了。
不管那些自欺欺人的道义准则,不管那些无所事事的道德常伦,他只要她,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管它对错,都不能妨碍他们的感情。
“……不,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慕思容说的异常坚决,“对也好,错也好……只要她肯回来……”
——他终于懂得。然而此时此刻,还有谁能听到?
枫林晚不会。
想到这里,慕思容轻叹一声,伸手去拿桌上最后的一壶酒——
“别再喝了,”薛恒再次拦住他,“若是醉了,怎么去找她?”
“你,说什么?”慕思容错愕的抬眼,喑哑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薛恒淡淡一笑:“我今夜来,其实是想告诉你,司马顾盼带了那丫头去南疆——想来是要再寻三生蛊,做最后的尝试。乐传歌那小子也得了消息,已经奔过去了……”
还未等薛恒说完,只见一道白影疾速闪过,对面早已没有了慕思容的身影。
薛恒唇角犹笑,拿起桌上最后一壶酒,斟了一杯。
丫头,方才我几番试探,总算知道了他对你的心意。
总算,放心让他去找你了呢。
——你苦恋多年,为的,是不是就是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