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方才我几番试探,总算知道了他对你的心意。
总算,放心让他去找你了呢。
——你苦恋多年,为的,是不是就是这个结果?
第八十四章
通往苗地的官道,修到剑河附近,便渐渐隐没在了连绵的山势里。
已入贵州境内,地势愈见陡峭,路况也崎岖难行。本是六月的盛夏天气,却始终阴霾着天,很难看见日头。
缀着纱帘的马车,从许都一路行来,已然满是风尘,此刻缓缓的停在路边,想来对着这起伏的山势,再高明的驾车人也无可奈何。
司马顾盼轻叹一声,一跃跳下马背,淡青色的绣袍晃了晃,走到后面的车厢,微微撩开帘子,柔声道:“晚儿,我们已经到了剑河,只是前面怕是走不了马车了。”
车中的枫林晚原本靠着软垫小憩,听见声响慢悠悠的转醒,眨了几下眼,才回过神来,将头凑过来探出车外望了望,开口道:“怎么又是阴沉沉的天……”
司马顾盼爱怜的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贵州便是这样了。要不要下来看看?”
枫林晚应了一声,握住司马顾盼的手,轻轻跃下马车。
重峦叠嶂,青青葱葱,倒是少见的风光。脚边不乏琪花瑶草,叫不出名字,星星点点开的漫山遍野,微微在风中招摇。
枫林晚勾着唇角,张望了半天,觉得新奇。末了,她转头看向司马顾盼,轻笑着开口:“我从来不知道南疆是这个样子,难怪——”
刚想说“难怪乐哥哥总是对这里念念不忘”,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司马顾盼觉得奇怪,也没有多想,过来轻轻拉着她,笑笑:“这才刚入苗地。再往西往南一点,到了澜沧江,又是一番风光。”
枫林晚面露期许,眼中有微光闪烁:“那我们也去澜沧江看看,好不好?”
司马顾盼的眉梢颤了颤,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他用力的握了握枫林晚的手,轻声道:“……若能找到三生蛊,将你彻底治好了,想去哪儿都好。”
枫林晚听到这里,不禁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锥心蛊的母虫已死,唯一的三生蛊也被毁去,如同断了所有的活路。
血咒几乎天天都会发作,并且愈演愈烈,两个月以来,她都是靠着饮司马顾盼的血才能续命。
念及此处,枫林晚心疼的反握住司马顾盼的手,抬起,再轻轻掀开宽大的衣袖,露出满是刀痕的小臂。
密密麻麻的褐色伤疤,爬满青白的皮肤,一道道的狭长狰狞,有的已经开始愈合,有的尚在结痂,像许多条血红色的小虫,格外的可怖。
枫林晚心头一阵刺痛,纤细的手指试探着抚上那些伤口,又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的碰了碰。
“……疼不疼?”
对面的紫眸里泛起异样的深情。司马顾盼摇头,抽出手,将枫林晚拥入怀中。
“晚儿……都是我不好……”
若不是我,你怎么会修炼冥夜诀。
若不是我,你怎么会被司马玄衣发现,是司马家的血脉。
若不是我,你怎么会……被种下血蛊,经受血咒的折磨。
枫林晚头埋在司马顾盼胸前,蹭了蹭:“别乱说啊,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疏忽了,才中了司马玄衣的套儿。呼……谁知道他会在血里下蛊,活该他救不了司马蓝裾。”
司马顾盼心中一暖,却笑得颇为无奈,只能下意识的将枫林晚抱紧。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并不知道锥心蛊是什么。
……若你有一天,得知了所有的因果,你还会不会怪我?
良久,司马顾盼放开枫林晚,低下头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亲,趁着她发愣的空当,微笑道:“这儿附近有一处温泉,被誉为‘圣水’,治病疗伤大有裨益,想来也可以帮助你压制体内的血蛊。”
枫林晚的眸子闪了闪,脸上有一丝浅淡的红晕,然后欣然应允。
卸下马车,取了车上的行李,两人牵着马,顺着小路往重山深处走去。
沿途仿佛听见苗家女子的放声高歌,在群山间回荡,若有若无。枫林晚觉得旋律煞是好听,便也跟着一路哼唱,走了不多时,便见眼前山势一转,竟然层层避让,地势微微下陷,露出一方雾气缭绕的水潭。
暖风扑面,微微的有些硫磺味。
便是享誉苗地的圣水,剑河温泉。
像是少有人来,池边积聚了一层厚厚的枯枝落叶,踩上去很是松软。
眼前虽然水汽迷蒙,但并不妨碍视物。司马顾盼拉着枫林晚小心的走过去,到了水边,才看清这温泉的全貌。
略一看去,竟有六处泉眼,汩汩的涌出水来,再逐渐的汇成一片。
池子不大,却分外的狭长,顺着地形流成一弯新月的形状,远远的延伸到山后面去。
池边紧挨着,还有几块黝黑的大石,恰好可以用来搁置衣物。
枫林晚走到水边,先捡了根长树枝,往水里探了探。水色清冽,倒是不深,沿着岸边的斜坡缓缓下去,最深处恐怕也只到脊背。
于是又探手试了试水温,略微比体温高一些,很是宜人。
枫林晚笑着站起身,扔掉了树枝:“果然是苗乡圣水,水质、水温,都是顶好的。”然后转身去看司马顾盼,刚要开口,却忽然一下子红了脸:“……那个,那……”
“咳咳,”司马顾盼好笑的看着她,紫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促狭,“你尽管下水,我不看便是。”
被司马顾盼一语道破,枫林晚愈发的脸红了。
尽管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这也绝对不是司马顾盼第一次陪同她沐浴,但心头依然不由自主的萌生出小女儿的娇柔心态,让枫林晚很是费解。
这样的扭捏,丝毫不像自己。枫林晚有些恼,又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只能看着司马顾盼将衣裳递给自己,然后走到一旁的石头后面坐下,再从袖中取出一条白色的布带,将双眼缚住。
末了,他转头朝向枫林晚这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依然勾起了唇角:“这样——总可以了吧?”
枫林晚“扑哧”一笑,心头一暖,刚准备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于是开口道:“那就有劳司马尊主,稍待片刻啦。”
言罢又笑吟吟的转身,将衣裳搁在池边的大石上,然后解了衣带,下到水中。
水温微热,恰到好处的浸润着皮肤,熨烫心脾。
枫林晚很是惬意的又往里面去了去,让水漫过胸前,感受着温泉的热度在心口处停留,再渐渐的蔓延至全身。
经脉与气血都在这浸泡中愈发的舒畅起来。枫林晚下意识的引导了真气,缓缓的在各处穴道流转。不敢用得太多,毕竟冥夜诀性属阴寒,与温泉水相斥,所以只催发了一小股,运行了一周天,再重新归入丹田气海。
血蛊发作时遍布全身的咬噬痛感,每每想起都会心有余悸。枫林晚轻声喟叹,感受着水温的包围,竭力将不好的念头抛出脑海。
展开手臂,在周围的水域游了几圈,额上渐渐渗出了细汗。
枫林晚沾着水拍了拍脸,又落手击打起水花,竟是十分享受。
忽的她又坏笑着往岸边游去,看见司马顾盼依然老老实实的坐在石头后面,睫毛微颤,开口打趣:“尊主一个人待在那边,真是无趣的很。”
司马顾盼闻言,笑的有些不怀好意:“夫人这句话,听来似乎是在邀请我过去呢。”说着作势就要起身,抬手摘掉头上缚眼的白布。
枫林晚连忙出声制止:“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乱来。”
司马顾盼一阵好笑,两手抱在胸前,侧过头去:“好了,不和你闹。温泉不能泡的太久,你若觉得血脉舒畅、气息平顺了,就可以出来了。”
枫林晚支吾着应了一声,红着脸退回水中,有些懊恼的拍了下水面:明明是想捉弄他来着,怎么反倒像是被他调戏了?
郁郁的重新游回去,顺手拔下簪子解了发髻,三千青丝一下子散落开来,铺在水面上漆黑的一片,泛着点点微光。
唇角微扬,枫林晚沾了水将头发一点点浸湿,口中不自觉的哼唱起方才听见的苗家歌谣。
等到理顺了头发,枫林晚将它们悉数盘在头顶,再用簪子别住,然后打算起身上岸。
正待回身,忽然瞥见身侧不远处的水底,有什么晶亮的东西闪了一下。枫林晚心下一动,像是蓦地想到了什么,当即没有犹豫,径直往那边游去。
此处的水要稍微深一些,没过脖颈,好在双脚尚能踩到地面。枫林晚闭了气,俯身蹲下水面,发现竟然是半截银链子,细细窄窄,形状样貌,都和自己在妙音阁素问轩拾到的那半条如出一辙!
大惊之下,枫林晚连忙伸手去够,好不容易从池底的淤泥里将链子拉了出来,正待起身出水,不料水下浮力太大,一不留神骤然失了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水中栽去,徒留一声惊呼。
这一栽,本来没什么要紧,池水本就不深,枫林晚也懂水性,根本淹不死,最多扑腾两下就能上来。
只是这边的动静过于异常,岸上的司马顾盼关心则乱,一听见水花骤响,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失声唤出一声“晚儿”,一把扯下了眼睛上的白布,跃入水中。
枫林晚刚刚将头探出水面,拼命的喘了两口气,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司马顾盼拉入怀中,紧紧拥住,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原本别好的头发,因着水下的折腾又全乱了。
司马顾盼捧着她的脸,一边拨开她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轻声探问她有没有事。枫林晚则怔怔的看着他全身的衣衫浸透,紫眸中满是担忧,说不出一个字来。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虚惊一场,但此刻的场面着实有些乌龙。
枫林晚分外尴尬的瞪着司马顾盼,抬手挡住他的眼睛,大声呵斥着:“谁让你下来的!不许看!”
司马顾盼连忙闭了眼别开头去,却始终不肯放开她。
枫林晚继续皱眉瞪眼:“你抓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淹死!”
“我怕一放手,你就从水里消失了。”
听来有几分像玩笑,却是司马顾盼的真心话。
此刻的他,怕是再也承受不住枫林晚的离开——片刻也不许。
枫林晚自然听得出来司马顾盼语中的不安,心上暖暖的,又有些心疼,语气立刻缓下来。“你看你这样子跑下来,衣服全湿了。”
司马顾盼微微一哂:“正好换新的。”
说着便放开枫林晚,脱下最外面一件袍子,轻轻搭在枫林晚身上,在身前掩好,这才转过头来,拉起枫林晚的手,看着上面紧紧拽着的半截银链子,无奈的笑笑:“便是为了这个东西,害得我以为你溺水,担心的要死。”
“以后可不许这样……”吓我。
枫林晚抬眼看他,略微失神。
紫眸闪烁,内里几许深情。
记得从前,也是这双眸子,是她多年的梦魇。然而此刻,却只看得见对她的满目爱怜。
不禁情动。
枫林晚眉梢微颤,轻叹一声,身子往前轻柔的一贴,拥住了司马顾盼。
这一下来的有些突然,司马顾盼怔了半晌,才下意识的回抱住她,用力的揽紧枫林晚的腰。
水温微热,两人又都是衣衫浸湿,不过片刻,气息便有些凌乱。
过去的时光中,他们曾经彼此折磨,也彼此拥有。
大悲大痛之后,因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