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我看见有惊讶的光在叶子眼中闪了一下,她说,这样看来,你和她有点像人鬼恋了。
我“嗯”了一声,感觉她这话是在试探我是否能真的爱上她,我便表白说,爱情可以跨越生死。
说完这话,我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叶子却没有应答。
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困了,想上楼去睡一会儿。
如果有人来办事,你就上楼来叫我。
只有这样了。
杨胡子就说过,叶子这女子晚上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看来,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叶子上楼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空旷了些。
有香火气从堂屋上方的香钵里飘出来,空气里有肃穆的氛围。
突然,我望见了有两个人在院门口出现,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男孩。
他们并不跨进院门来,只是在门口向里观望,那农妇还弯下腰去,向小孩指点着院内的这幢房子,好像在说着什么。
我立即走了出去,想问问他们是否要买墓地。
可是,我刚走到院子里时,这母子俩便转身走了。
我快步追到院门口,抬眼一望时已空无人影。
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石梯,我来这里时数过,一共一百四十四级。
石梯下面是一大片长着野草的空地,是供前来下葬或办事的人停车用的。
无论如何,那母子俩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这里消失。
我呆站在院门口,感到自己已在一大片非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地方深深陷入。
不知怎的,我竟一直木然地站在院门口,好像动弹不得似的。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胡子从石阶上一梯一梯地上来了。
我说,你回来了,他用吊着胡子的下巴对我点了点头,然后骂骂咧咧地说,坟地里又有一块墓碑断成了两截。
他妈的,不知是有人搞破坏,还是石匠提供的石料太差,我们只得新做一块墓碑换上了,不然家属来扫墓时看见,咱管理处没法交代。
杨胡子说完这些话,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便把刚才出现在这院门口的事对他讲了一通。
杨胡子大惊,我来这里后还没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不过,他到底是老守墓人了,走过院子后他已经镇定下来。
他回头对走在他身后的我说,没什么,他们也许是贴着侧面的围墙根走了。
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会来这里走走看看。
不一会儿,去西河镇买菜的周妈也回来了。
她身体太胖,走得满头大汗,连背上的衣服也湿了。
看看太阳已当顶,她顾不上休息立即做午饭。
饭刚做好,哑巴和冯诗人也从墓地回来,杨胡子便问,后山的情况怎么样?冯诗人用很低的嗓音说,一切正常。
周妈已到了院子里,仰头向楼上叫,叶子,吃饭了。
叶子便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时还用手遮了遮额头,说这太阳太刺眼了。
午饭是三样菜,笋片炒肉、煮青菜和红烧猪血。
我在饭桌上发现,我和周妈、杨胡子喜欢吃前两样菜,而叶子、哑巴和冯诗人却只吃猪血。
他们一边吃着这紫红色的块状物一边说味道真好,连貌似斯文的叶子,动起筷子来也有点争抢的感觉。
这顿饭让我越吃越惶然,因为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那些故事当然都是编造的,而我看见的这一幕,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
饭后,杨胡子对我说,下午晚点,等太阳不那么毒了,让叶子带你去坟地转转,你也该熟悉这里的事了。
以后没人来办事,你也要常去坟地察看。
对杨胡子的安排,我十分不愿意接受。
可是我只能傻傻地点头。
我必须将自己装成个木偶,这样我也许安全些。
这天太阳偏西时,我和叶子已经在坟地里走得没精打采。
在无尽的坟丛中穿越久了,人心里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麻木。
我甚至能坐在地上,背靠着墓碑抽烟。
叶子也坐在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着,像是写字,又像是画画。
我说,那个冯诗人,听口音像是山西那边的,和咱这西南地区隔几千里吧,怎么会到这里来守墓?
叶子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山西”两个字,然后抬头说,是的,他是山西农村里的人,二十多岁时去深圳一家工厂里打工,后来还做了技术员。
他和厂里的一个打工妹恋爱上了,这妹子便是这附近山里的人。
他们眼看快结婚了,这妹子在一个下雨天突遇车祸,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
她家里的人将她的骨灰带回来葬在了这里,冯诗人也跟了过来,成天坐在坟头发呆。
一天夜里,他在坟前吃了安眠药自杀,可也许是药量不够吧,他在早晨又活了过来。
杨胡子在坟地里发现他后,便说服他放弃了死的念头,在这里做了守墓人。
这个合情合理的叙述让我略感意外。
我又问,他真会写诗么?
叶子又用树枝机械地在地上写出个“诗”字,然后说,是的,他以前一边打工一边写诗,在一家文学刊物和《南方都市报》上都发表过,被称为打工诗人。
现在,他有时还写诗,我看过一首,是写给他坟里的未婚妻的。
说到这里,叶子望了我一眼说,他和你一样,都是痴情的男人。
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感觉到叶子的眼睛和声音里有对我的好感和赞许。
只是,我立即意识到此刻正在进行侦查工作,至少暂时不能受儿女情长的干扰。
于是,我又装得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哑巴是从哪里跑来的?杨胡子还真会用童工啊。
叶子又在地上写出“哑巴”两个字,然后说,不算用童工,哑巴已十六岁了。
这孩子身世不明,乞讨流浪到西河镇。
杨胡子可怜他,收下他在这里做事。
你没看见这孩子已经长好了,以前他瘦得像猴子一样。
叶子的叙述让这里的鬼魅迷局烟消云散,包括她自己,也自称是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妹子。
这个结局让我十分地不满意,尽管我并不是存心出来找鬼的人。
我不禁脱口说道,可是,这里的一切总是让我觉得蹊跷,还有些恐怖。
叶子顿时显得有些紧张,手里的树枝也不再从容地在地上写字了。
她说,你是说杨胡子和周妈这两个人吧。
是的,是有些蹊跷和恐怖。
就说后山的坟地吧,都是冯诗人和哑巴去巡察,杨胡子从来不去。
原因是后山有几座小孩的坟,杨胡子说算命先生给他讲过,他这辈子要遭难的话,就会遭到小鬼身上。
你说他怕小鬼也罢了,平时他见到小孩也会害怕,天真活泼的小孩,有什么可怕的。
民间有种说法是,小孩的阳气最旺,可以看见鬼和驱鬼,你说这杨胡子他怕什么呢?杨胡子六十二岁了,据说在这守了二十多年的墓,这期间有好几个年老的守墓人相继去世,谁敢肯定他不是去世人中的一个呢?
叶子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背后靠着的墓碑也仿佛有些摇晃。
可是,她讲这些事时却自然得很,嘴角还一直有浅浅的笑。
她又说,周妈这个人也很蹊跷,虽说她就是这附近村里的人,丈夫死了后来这里做事,应该也是迫于生计的选择。
可是她成天乐呵呵的,世上哪有这样无忧无虑的人。
更蹊跷的是,有一次她去西河镇买菜,不到半小时就提着很多菜回来。
去西河镇一个来回,我都要走两个小时,你说她怎么会在半小时就买回菜来了。
那一次是我看见她出门又在院门口遇见她回来的,我发现她接下来几天看见我就显得很不自然。
叶子的讲述将我搞糊涂了,这样看来,在这里只有冯诗人、哑巴和她自己是来路清楚的,而杨胡子和周妈却很诡异。
这和我对这里的判断刚好相反。
我抬眼望着叶子,她的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世间女子生动的生命气息,如果不是我在夜半的阁楼里望见过她的另一面,我真要相信了她此刻说的话。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互为正反的,上和下,左和右,人和鬼,怎样判断要看你本身站在什么位置。
我突然想做一个试验,一个在前沿阵地上的火力侦察,便问叶子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正常吗?
叶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不正常。
若正常的话你就不会留在这里守墓了。
这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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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如果她说我正常的话,那我也就和她一样了,那是很可怕的事。
不过,我也不能让她对我的选择产生怀疑,于是便说我做守墓人对常人而言不正常,但我以这种方式怀念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信守爱情的必然。
一番话,竟让叶子的眼里湿湿的。
我放心了,不管正不正常,她不会戒备我了。
暮色起了,我和叶子在坟丛中往回走,叶子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我拉住了她的手。
这手是温热的,让我有触电的感觉。
接下来,她没有抽回手去,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无边的坟地里。
我感到已落山的夕阳又升了起来,照着我和叶子在这不可思议的地方牵手徜徉。
我想如果就这样牵着她走回省城去,全报社的人以至全城的人都会目瞪口呆。
我,大许,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的女友更是一个常人莫及的充满魅力的女子。
吃晚饭时,我的目光老是在周妈和杨胡子身上转,想从中发现不正常的东西。
尽管在理性上我认为对叶子的话只能反着听,但人实际上又是一个容易受到支配的动物,所谓意识的独立性并没有人自认为的那样强大。
这天晚上,我的楼顶上没有一点动静,叶子好像是睡着了,没有再作梳头描眉那些事。
半夜时,下起了一场夜雨,我还是忍不住想上阁楼去看看。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一股冷风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突然,楼下的电话响了。
这里仅有的一部电话在楼下堂屋里,这夜半三更的,谁会来电话呢?那一阵阵电话声在黑暗的寂静里响得让人心惊。
这时我前面的房门开了,杨胡子走了出来,看见我便说,哦,你已经起来了,那你下楼去接电话吧。
说完后,他也没对这夜半电话表示任何疑问,便退回去关上房门了。
我只得下楼去接电话,在楼梯上每走一步,那电话铃声就像要绷断我的神经似的。
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发烧,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早晨听见周妈在楼下叫我吃饭,我还想硬撑着下楼去。
起床后摇摇晃晃地还没走到门后,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楼板也在往下沉,像飞机要坠机的感觉一样。
我跌倒在地板上,只有喘气的份。
叶子来看过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听见楼下有人叫她,便匆匆下楼去了。
杨胡子来看我时,叫我脱掉上衣,看了我的前胸又看后背,还用手指关节在我背上敲了敲。
然后,他翻看我的眼皮,先往上翻,又往下抚,那手法有点像是给死人整容。
而有气无力的我,只能任他摆布。
整个过程,杨胡子除了在喉咙里“唔唔”几声外,什么也没说,然后就下楼去了。
经杨胡子这样一折腾,我病得更重了。
一会儿发热,浑身冒汗;一会儿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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