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康文涛去了小树林,他坐在草地上,靠着树干,望着悬在树枝上的塑料小球,它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孤零零的。可康文涛觉得它并不寂寞,他知道那上面有什么( 当然,他不知道那上面还有什么 ),那是他透明的、单纯的、秘而不宣的心事。他仰头这样看着它,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不,是一字一句,大声地、激情洋溢地朗读着,当然也只是在心里。读着读着,心就会宁静下来,就像这初冬的树林的傍晚。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康文涛才离开。
腿没好利索,康文涛没骑车,校门口有247路车,坐三站,再倒一次车就行了。可康文涛想慢慢地走一段,他来到BBS墙,一路浏览上面的留言,上面又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比如:
这个世界的这个夜晚,有一个窗口的灯光在大约十点熄灭了。
不是我不想忘掉,是你难以取代。
在你蓄谋已久的爱情面前溃不成军。
爱如桂树到秋天。
我答应,永不。
我决定了,三天不理你。
……
可是,有些内容不见了。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句话,已经淡了许多,要仔细看才看得出。可他明白,淡去的仅仅是墙上的字。
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身来,是曲飞。
康文涛顿时显得有些慌乱,他愣了几秒钟,赶紧用身子挡住那行字。
曲飞有好长时间没走这条路了,前面有一段在修路,灰尘仆仆的。今天一放学牧云就跑得没影儿了,心急火燎的,招呼也不打一个,曲飞打算明天好好审审她。
曲飞一个人走,无聊,就想来看看BBS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康文涛。
其实,曲飞很远就看见了他,他抱着手臂,站在那一堵灰白色的墙壁前,石子路上满是枯黄的树叶,一阵风吹过,便如受伤的蝴蝶一样依着地面起起落落。
康文涛一点点看过去,很悠闲淡定的样子,但在渐渐暗下的天色里,在这样的景致中,又显得有几分孤寂。
刹那间,曲飞心里如潮水般涌上了无尽的柔情,冲击着她,席卷着她,她觉得浑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既没有力气转身走掉,也不知如何挪步往前走,她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在冷风中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她让自己脸上呈现出一个笑—— 平常那种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笑,再走过去。
只是曲飞没有料到,康文涛见到自己会那样的不自然,表情怪怪的,好像很紧张,又好像有一种被她识破的慌乱。而且,他那个遮挡的动作是那样的明显,曲飞奇怪,他要挡住什么不让她看见呢?
其实,站在曲飞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那行字。就是看见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康文涛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后来,他意识到了,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朝曲飞走了两步,说:
“墙上这些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是哦,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你说这些是写给自己看的呢,还是写给别人看的?”
“这个……我想,是写给自己看的吧。”康文涛吞吞吐吐地说,眼睛望着别处。
“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条关于牧云的。”曲飞走过去,眼睛在墙上寻找,“咦,在哪儿呢?”
“是吗?那我……先走了。”康文涛好像逃避什么似的,急急地走了。
曲飞望着他,看见他本来微微有些拐的背影因为疾走而明显了好多,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暮色中小路的尽头。
曲飞心里怅怅的,正准备离开,心里猛然间灵光一闪,她走到刚才康文涛遮挡的地方,凑过去一看,就看到了那行字——
陈牧云,我要怎样才能将你抹去?
字迹虽已很模糊,但仍旧辨认得出来。况且,在这一刻,这行字在曲飞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晰,随之清晰起来的还有这样一个事实:这行字是康文涛写的。
那么,也就是说,康文涛喜欢的人是陈牧云!刻在塑料小球上的“我喜欢你”的“你”当然就是陈牧云了。
所以,刚才曲飞提到这句话时他赶紧逃走;所以,他老是远离牧云,害怕走近是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心事?不对,康文涛不是那种不能把控自己的人,那么是……是自卑?他个头比牧云矮,他不愿靠近她,让这个事实更加昭然若揭,那次他摔到腿时,坚决不要牧云扶,肯定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觉得牧云高高在上,他把她悬起来,不断地朝她冲刺、跳跃,而且,体育老师说,他们现在正处在发育时期,这个时候加强运动,多跳多跑,有助于身体的发育,会长得更高更快些;所以,他喜欢看天,那其实是在看云,牧云的“云”……
这些“所以”好像是有重量的,好重好重,压在曲飞的心里,她觉得承受不住了,她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个时候,夜色正大张旗鼓拓展自己的领地,它的黑色的旗帜差不多插遍了每一个角落。这条小路上安装的是一排式样怀旧的欧式铁艺路灯,与围墙内教堂的氛围倒十分和谐。被岁月打磨光了的石子路面在银白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生铁一样的光泽。白天看上去并不风雅的护城河,在夜色与灯光的粉饰下,显出了几分诗意。
一个女孩依着墙根蹲着,仰着脸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银色的灯光月光一样洒在她秀丽清纯又因悲情显得落寞的脸上。一会儿,她环着双臂抱紧自己,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嘤嘤地哭了起来,哭着自己不曾起程就已断送了前途的初恋……
而这时候,牧云正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摊着英语课本,今天应该是表舅来给她补课的日子,一放学她就急吼吼地往家里冲,表舅肯定不会来这么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早点回去。
吃了晚饭,牧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塞了耳机听歌——在等表舅的同时,她不知道她能做些别的什么事。
听的是张清芳的《 花雨夜 》:
那时树林里花儿纷飞那时树林里花儿纷飞
山风溪水篝篝炊饮热汤木桌缺了谁
鸟叫虫鸣鸣声言语何苦惹是是非非
山风溪水篝篝炊饮热汤木桌别喝醉
就算醉有了我你更陶醉
你说我太傻人生本匆忙花是裳嫦挥挥衣袖吧
我不想要历经沧桑
陶醉梦里紧抓不放给我好吗
山风溪水篝篝炊饮热汤木桌缺了谁
不要笑我梦的太美梦里等着你来陪
昨夜梦里有个地方红叶森林的牧场
隐约听见有人吹着一首歌叫雨夜花
雨夜花花雨夜夜里花儿明白谁
多么靓多么香多么美
如诗如画的意境,欲说还休的故事,淡淡的伤感,默默的心意,都是牧云喜欢的。她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听着,直听到夜色伴着暮秋的冷风撩开纱帘哗哗地漫进来,将牧云和张清芳委婉柔美的歌声一并淹没了。
妈妈推开门时吓了一跳,说:“你黑灯瞎火地傻坐在这儿干什么?”
牧云没吭声,她不想说话。
妈妈走过去嗒地揿亮了台灯,看见牧云耳里塞着耳机,桌上摊着英语书,就以为牧云在听英语,温柔地拍了拍牧云的脸,说:“乖女儿。”
妈妈就是这样,很情绪化的,甚至有点戏剧化,时而柔情似水,时而烈火金刚,时而风和日丽,时而雷鸣电闪,好在牧云和爸爸都习惯了,并不为她的情绪所左右,知道她即便是要死要活,也是一阵子的事,如风一样,一会儿就过去了。
妈妈莲步轻移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想起说:“哦,刚才你表舅来电话,说他今晚有事,不来了。”
“什么?怎么又不来!”牧云很大声地冲着妈妈吼了一句,一脸的失望和恼怒。
妈妈瞪大眼睛,望着牧云,她惊讶地发现,牧云的眼里竟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泪光?
牧云扭过头去,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咽了下去,把要涌出来的一切包括眼泪埋进心里去了。
然后,她转过头来,脸上风平浪静,语气也风平浪静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个问题没弄懂,明天要测验。”
妈妈仔细地看了看牧云的脸,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才定下心来,帮着牧云数落表舅:“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是不是因为没给工钱?下次还是给他吧。”
“给他未必好意思收,不是亲戚嘛,对了,是……是不是很近的亲戚?”牧云没料到自己会这样问,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想,说完后紧张地望着妈妈。
还好,妈妈没在意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一个村子的差不多都是亲戚,大概也不会太近吧,他们家好像是从外乡迁来的。小时候我和他妈妈常在一起玩,他妈是个野丫头,疯得很,没想到养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你要是能考上北师大……”
“又来了,北师大算什么!你没看出你女儿是考北大的料?好了,我要看书了,考不上北大要赖你了。”说完,牧云把妈妈往门外推。
妈妈兴高采烈地带上门出去了。
可牧云再也静不下心来看书了,她心里藏了一个巨大的喜讯,是刚才妈妈告诉她的——“他们家好像是从外乡迁来的……”对,就是这个。什么好像?根本就是!他们家就是从外乡迁来的,和本地人毫无瓜葛,和牧云家也是八百杆子都打不着。乡下人也真是,什么表呀表的乱叫!
这个喜讯兀自在牧云心里敲锣打鼓、手舞足蹈,闹腾得很欢。牧云一刻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穿衣镜前,她愣住了。
里面那个少女真美哦:颀长婀娜的身材,两颊红扑扑的,眼眸如星,秀发如漆……她凑上前去盯着她,看见她眼波流动,嘴角溢开一缕梦幻般迷人的笑,甜甜的、羞羞的……
牧云不好意思再盯着她看,转过身去,就看见了书橱中奶奶的埙。
她打开橱门,把埙捧在手里,一点点地回想着奶奶的故事,好美、好忧伤、好悠远的故事……奶奶也是这样的,早早地就遭遇到了爱情,那个时候遭遇爱情的人是多么无奈和无助哦,只被一种情怀操纵着、把控着,知道禁受不住,可又不知如何挣扎和逃掉。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又心甘情愿地被点燃了,砰地燃烧起来,红红的火苗恣意地跳着一生中最美的舞蹈,太年轻太年轻的心也将在这烈焰中化为灰烬,抑或是涅槃重生?
牧云捧着奶奶的埙,下意识地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她曾无数次吹过奶奶的埙,都不能吹响,这次也是一样,可她每次都忍不住要吹一吹,像是一个仪式。
吹完之后,牧云把它放回书橱,端详着它想:从那里飘逸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应该见证了奶奶当年幽秘的心事,这个心事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当年奶奶自己未必这么确切,喜欢的人要走了,她不可能留住他,就留下他的埙吧,这是奶奶唯一能做出的对喜欢的人的表达。
那么,牧云呢?
牧云也是喜欢一个人,这就像当年的奶奶一样,只是她一直以为她是不可以喜欢的,因为他是“表舅”。表舅——多么隔膜而又可笑的称呼,现在牧云知道了,它是虚无的、有名无实的、莫名其妙的,它什么也说明不了。牧云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