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的凶残都在广阔险恶的大海里表现出来了,让·巴尔把它叫作“巨兽”。它用爪子抓你,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也会用柔软的掌心来抚摸你。风暴有时粗暴地打翻一条船,有时又小心翼翼地照顾它,简直可以说在抚摸它。海有的是充裕的时间。遇难的人在垂死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得承认,往往痛苦稍微缓和了一点,我们就觉得得救了。这些情况是少有的。不管怎样,处在极端危险中的人是很容易相信自己得救的,只要风暴的威胁稍稍停一下就够了,他们马上就会说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既然刚才认为就要葬身鱼腹了;他们现在当然会宣布说他们又复活了。像拥抱没有到手的东西似的,他们热情的相信厄运已经过去了,很明显,他们很满意,他们得救了,再也用不着天主了。不应该这么性急的把收条交给未知之神。
西南风带着旋风来了。这些遭难的人遇到的救星都是性情怪僻的。风扯着“玛都蒂娜号”的残帆断索,急急忙忙拖进海里,船活像一个被拉着头发拖走的女尸。宛如被铁培廖斯奸后释放的妇女。风对它救出来的人是残酷的。它是在忿怒中替他们服务的。这是一种没有怜悯心的援助。
这条破船被这个救命恩人摧残得差不多四分五裂了。
冰雹又硬又大,跟短铣枪子弹一样,射击着这条船。波浪一起一伏,使冰雹像石子那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单桅船的甲板在波浪和泡沫夹攻之下,简直不成样子了。船上每一个人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他们使劲地抓住船上的附着物。每一次浪头冲过以后,奇怪,大家都还在船上。大部分的人都被木片剐破了脸。
所幸失望会产生力量。一个受惊的孩子的手也有巨人的力量。痛苦时,女人的手指也像老虎钳一般。在恐怖之中,一个女孩子的玫瑰色的手指甲能陷进铁片。他们勾着,抓着,抱着不放。每一个冲上来的波浪都给他们带来怕被冲掉的恐怖。
他们突然松了一口气。
第十六章 谜样的平静
飓风突然停了。
西南风和西北风都没有了。天空里疯狂的军号似的声音也没有了。打天上挂下来的水柱,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没有一点变动的迹象,好像垂直地滑到深渊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雪片代替了冰雹。雪慢慢地往下落。
浪平。海静。
这种突然停止是暴风雪特有的现象。电力消失了,一切也就都停止了,连海浪也是如此。本来波浪在暴风雨之后还要骚动很久的。在这儿就不同了。海浪里没有那种持久的骚动。像一个疲乏的工人一样,波浪立刻昏昏欲睡了,这未免有点违背静力学的规律,但是老领港员却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知道海是变幻莫测的。
同样的情况在寻常的暴风雨里也会发生,不过很少见。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一八六七年七月二十七日那次难忘的飓风就是这样。狂风在杰尔赛刮了十四个钟头以后,突然平息了。
隔了几分钟,单桅船周围的海水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似的。
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这种风暴的最后阶段是跟刚开始的时候是一样的月。刚才使人眼花缭乱的恶云现在又变成一片漆黑。苍白的轮廓又跟朦胧融合在一起,船的周围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个黑夜之墙,这个圆形的遮盖物,这个越缩越小的圆柱形的内部,包围着“玛都蒂娜号”,好像一圈可怕的冰山慢慢地围拢来。天顶上什么都没有,仿佛罩着一个海雾做的盖子。单桅船好像是在一个深渊似的井底。
在这个井里,海水像熔铅,静止不动。令人忧郁的平静。好像海洋一直比池塘还要驯顺。
沉默,静止,幽暗。
物的静止状态大概就等于人类的不声不响。
最后的波动的声音沿着船边滑过。甲板还是平的,很难看出它微微有点倾斜。几块破木板在微微颤动着。船头上,那个用浸在柏油里的乱麻做的、替代信号灯的火把,已经不再摇晃,不再往海里滴冒着火的柏油了。云里的微风没有一点声音。密密层层的雪,无力的,差不多直线的落下来。海礁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黑暗的和平。
随着激动和危急而来的这阵休息,给这些久经颠簸的可怜虫带来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舒适。仿佛拷问的刑罚已经停止了。周围和天上好像都同意拯救他们。他们重新有了信心。刚才的疯狂现在变成了安静。他们以为和平好像已经有了把握。他们的胸脯又挺起来了。他们可以松开他们握着的绳子或者木板,立起来,伸一个懒腰,站直身子,活动一下,走来走去。他们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逸。在黑暗的深处有时候有一种天堂的感觉,这大概是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工作吧。很明显,他们已经从暴风雨、泡沫、狂风和海的喧闹中逃出来了,得救了。
今后一切都会一帆风顺了。再过三四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只要有船经过,人家看见了他们,就会搭救他们。顶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又获得了生命。顶要紧是继续留在水面上,一直到暴风雨停止为止。他们对自己说:“这一次总算过去了。”
谁知道他们却突然发觉他们的确完结了。
有一个水手,名字叫作高台曾的北巴斯克人,走进舱里去找绳子,他口到甲板上说:
“舱里满了。”
“是什么?”头目问道。
“水,”水手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头目喊道。
“那就是,”高台曾答道,“在半小时之内我们的船就要沉啦。”
第十七章 最后的办法
龙骨上有一个洞。水漏进来了。从什么时候漏起的?谁也说不上来。是在它触着卡斯盖的时候吗?是在渥太赫前面吗?是在奥里尼西面浅滩上波涛拍岸的地方吗?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他们经过“猴子”的时候给暗礁碰了一下。他们在狂风刮得他们颠来倒去的当儿,没有感到震动。在破伤风发作的时候,用针刺一下是感觉不到的。
另外一个水手,名字叫作阿负玛利亚的南巴斯克人,也跑进舱里去。他回到甲板上说:“舱里有两伐尔深的水。”
两代尔大约等于六英尺。
阿负玛利亚又说:
“我们在四十分钟之内就要沉下去了。”
漏洞在哪儿?看不见。在水底下。被舱里涌进来的水遮起来了。漏洞在水线底下,在吃水部靠近船头的龙骨那儿。可是无法找到它。也无法填补。有了伤口而又没法儿包扎。所幸水漏得不很快。
头目喊道:
“用抽水机抽水!”
高台曾答道:
“我们没有抽水机了。”
“那末就赶快登陆!”头目又说。
“陆地在哪儿?”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附近总有陆地。”
“是的”
“找一个人向陆地驶去,”头目又说。
“我们没有领港。”高台曾说。
“你来把舵”
“没有舵柄了。”
“随便找一根棍子做一个舵柄吧。钉子卜锤子!赶快拿工具来!”
“木匠的箱子掉在海里了。我们没有工具了。”
“我们照样要驾驶,不管驶到哪儿去!”
“舵也没有了”
“小艇在哪儿?上小艇!划桨!”
“小艇也没有了。”
“我们来划这条破船。”
“没有桨了。”
“那么就张帆!”
“没有帆,连桅杆也没有了。”
“我们用梁术做桅杆,油布做帆。让我们离开这儿。依靠风吧!”
“没有风。”
的确,风早就没有了。暴风雨也逃走了,他们认为没有暴风是他们的救星,实际上却是他们的毁灭。要是继续有西南风的话,可能把他们疯狂地刮到什么海岸上,船的速度可能超过漏水的速度,说不定能够把他们带到适当的沙滩,让单桅船在沉下去以前搁浅在沙滩上。强烈的暴风雨也可能把他们吹到陆地上。没有风,希望也就没有了。没有飓风,他们等于面临着死亡。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风、冰雹、飓风和旋风是可以制服的疯狂战士。暴风雨呢,你可以抓住它的盔甲遮不到的地方。暴力常常有疏于防御,弄错目标,或者击不中要害的时候,所以还有办法可想。可是对于风平浪静的海面却一无办法。因为你抓不着,摸不到它。
风的袭击跟哥萨克人一样,只要你坚守阵地,他们很快就溃散了。而风平浪静的海却像刽子手的钳子一样。
慢慢的,无法抵抗的、沉重的海水,不停地流进船舱。海水越往上升,船越往下沉。这个变化进行得很慢。
“玛都蒂娜号”上遇难的人们慢慢地发现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灾难,无法抵御的浩劫。安静而又悲惨的、必不可免的现实把他们抓住了。空气和海都停滞不动。静止不动是最无情的东西。他们就要被大海悄无声息地吞下去了。寂静的海洋现在既不忿怒,也不热情,不知不觉,既不是故意,也没有兴趣,然而致命的地心吸力却在吸引他们。在寂静之中,他们害怕起来了。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风的坚实的牙床骨,不是凶狠的、威胁人的海的袭击,不是龙卷风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飞溅的波浪的贪馋,而是“无限”的一个难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着这些可怜虫。他们仿佛已经走进了一个叫做死亡的没有风浪的深渊。水面以上的船帮越缩越小,就是这么回事。能算得出来这个距离什么时候变成零。跟涨潮时翻船恰恰相反。海水不来找他们,而是他们去找海水。掘墓人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的重量。
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规律把他们判处了死刑。
雪继续在落,现在这条破船一动也不动,甲板上积了一层洁白的雪,仿佛里了一块殓尸布。
船舱越来越沉重了。无法战胜这个漏洞。他们连一只戽水的铲子也没有,不过,即使有也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也用不上,因为船舱上面有舱板。他们点起了火把,尽可能的把三四个火把插在洞眼里。高台曾拿来几只旧皮桶;他们站成一排,打算把舱里的水戽出去。但是皮桶已经没有用了,不是绽了线,就是脱了底,桶里的水在半路上就漏光了。漏进来的水跟戽出去的水的差别说起来实在可笑。漏进来一大桶,戽出去一小杯。徒劳无功。好像一个守财奴想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花掉一百万法郎一样。
头目说:
“我们得减轻船的重量!”
在风暴中,他们把几只箱子缚在甲板上。现在它们还留在桅杆桩上。他们解开绳子,把箱子从船舷的缺口上扔到海里去。有一只箱子是那个巴斯克女人的,她忍不住呻吟说:
“我的红里子的新斗篷啊!噢!我那桦树皮花边的袜子哟!啊,还有圣母月里望弥撒带的银耳环!”
甲板清除了以后,光剩下舱房里的东西了。舱房里塞得满满的。我们还记得,那是旅客的行李和水手的包裹。
他们拿起行李,把所有的东西都从船舷的缺口里扔下去。
他们又拿起包裹,也把它们推到大海里。
他们出清了舱房。什么灯笼呀,木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