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单门独院的房子,雇车把东西拉过去了。
翠兰抢了一个好天头儿,抱孩子搭车來到了哈拉沁屯。这儿是建安县的大集镇。她想探听谷璧的消息,特別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孤身一人。她现在是个自由的身子了,希望这个人没变心,自己和孩子能有个依靠。
下车后,翠兰走进一家饭馆儿。她把红套袖放在凳子上当褥垫儿,坐下后要了一碗热汤面。临座两个喝酒的男人,讲起了“老贾婆典了大烟鬼的老婆”,还说“老贾婆半夜偷黄瓜,连老带嫩掠到手儿全啃”。翠兰听了认为是两个酒鬼故意唠花花嗑儿,逗弄自己这个孤身的年轻女人,便急忙吃完面,离开了饭馆儿。
翠兰住进了客栈女房的一个单间。只隔一道薄板墙的邻间,住着两个中年妇道,正在嘁嘁喳喳地闲唠磨牙。她刚把睡着的孩子放下,就听其中一个说:“大姐,妳说今天集上那个算卦的,是不是有些怪?没人算卦他还不走,却向围着的人讲老贾婆的臊臭事儿。”
那个被叫“大姐”的说:“他叫刘半仙儿,在县城开过卦馆。他那是在打场子拢人儿;也因为他们有仇口儿,老假婆强占了他的房场。”
那个妹子有点儿气不公地说:“那个姓贾的也太缺德了,连借光的闺女都给祸害了。”
那个大姐解释说:“他不姓贾,姓谷,是有名的‘四大损’。”
“咋个‘四大损’?”妹子好奇地问。
那个大姐解释说:“‘四大损’这个外号,是县城街头儿好事儿的人喳咕出來的,说他‘偷大牛,开汤锅,兄弟屋里抢被窝儿,反给洋人当老婆’……”
翠兰开始听她们在唠“老贾婆”,以为是在扯一个女人的闲话,并没太在意;后來她听明白了:“老假婆”是男人,“姓谷”,还曾经“开汤锅,兄弟屋里抢被窝儿”,心可就一拘挛。她回忆了一下:县城里姓谷的,好像就他们哥俩儿;杀牛卖肉的更只有一家……“兄弟屋里抢被窝”,那不是说大伯哥硬往兄弟媳妇儿被窝儿里钻吗?难道……她们唠的是他?翠兰又急又怕,听得可就更上心了。
“那个姓谷的不是男人吗?咋还能给别人当‘老婆’呢?”这是“妹子”提出來的问题。
——翠兰听了心里一宽:是呀!让我担心的那个人,可是个又壮又凶、纯纯粹粹的大老爷们儿。我在那圪塔儿住的时间短,对那圪塔儿人知道的不圆全:她们唠叨的,可能是个儿我不知道的阴阳人儿、二乙子儿;或者原来就住在那圪塔儿,或者刚搬到了那圪塔儿,在我被逼着离开建安后,那个人儿把铺子盘给了他……
“姓谷的入了洋教,把洋和尚叫‘神父’,那不就是‘洋爹’吗?那个洋和尚有宗洋瘾,用洋杵子捣开了他的后门儿。”
——翠兰听出来了这是“大姐”在解释。她不由得皱皱眉,觉得她太膘,啥臊嗑儿都扯得出口儿。接着传来的是一阵那“妹子”低低的笑声儿;笑声儿住了,她有些好奇地问起来——不过声很低,翠兰没太听清楚,好像是问那个洋人“咋不怕臭”……
“我那个东家知道好多出奇冒泡儿的事儿。她闲着没事儿时说过,咱们大清国的官老爷里,也有得意干那种臭事儿的,叫做‘好男风’……”
——翠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自己被迫嫁给谷英后,曾听人背后埋汰“那个人”,说他十多岁时“夜夜叫干爹‘老公鸭’搂着”……她不由得脸红起来,觉得那一定是跟他有仇口儿的人造谣:他可是个强壮的男人,不会让人那么糟践的……
三。1。
三。1。三。1。翠兰回到了彰武。她横下心独自一人拚死拚活把孩子养大,这辈子再也不见谷璧的面儿。
花样子好摹绣起來难。翠兰在彰武顶门立灶没出一个月,家前庙后的人们便拿她塞起了牙缝子……
她住的地方是土平房儿,临近了城边儿,没有啥大户财主。离她家百十来步有个尖饼铺,门口儿是这圪塔儿人们常聚在一起闲磕打儿牙的地方。六十多岁的老曲头儿,年轻时当过衙丁,儿子是个小牢头儿,家里日子还算充裕。他每天晌午都到这圪塔儿站一会儿,一有机会就显摆几句自己是“老江湖”。这天有人提起了翠兰这个新搬来的邻居,向这位“老江湖”请教:“您说这家儿咋没见主事的男人?”老曲头儿指指翠兰住的院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那可不是平常地方,是‘游子儿笼子’!谁见过这么俏皮儿的小娘们儿敢落单儿?她一定是‘游子儿’,招引那些色迷色鬼往陷阱里跳!”
所谓“游子儿”,是一只被捉到后训练出來的鸟儿。捕鸟儿的人把它关在笼子里,挂到树上;它为了得到獎赏——维持生命的一条小虫或几颗小米粒儿,会乖乖地卖弄喉舌,招引同类。它的同类一飞过來,便不是翻进了滚笼儿,就是撞到了粘网上。
有人怀疑地问:“不会吧?她手里捧着一把带嘴儿的小茶壶呢。放出的鹰会带雏吗?”
所谓“放鹰”,是一种设圈套儿进行讹诈的手段。主谋的人派出一个漂亮的女人,由她去勾引有钱的秧子。一旦有人上了钩儿,便会有人冒充丈夫去捉奸抓双,按住后讹诈一大把银子。
那个老江湖呲牙咧嘴地说:“她自称姓冯,却说儿子叫李小宏。有人问‘小宏他爹在哪圪塔儿发财’,她竟然撅鼻子瞪眼睛地说‘他洠У∧忝窍胍幌耄耗歉銮茁杌崴党稣庋幕岸课腋叶涎裕耗呛⒆邮撬私腥瞬灰尚模页龅穆奕隙皇锹騺淼模褪枪諄淼摹!
有些人觉得这种说法太武断,却碍于他“老江湖”的情面不打拨回儿,只暗暗地搖头儿。
有个常来买尖饼的人,也住在这附近,把翠兰的“脸俊”、“手阔”、“胆肥”和时局挂上了钩儿,也小声插嘴儿说:“我猜她不是马贼头领的押寨夫人,便是乱党首脑的家眷,隐姓埋名到这圪塔儿趴风的。”
老曲头儿听了,向上作了一个揖,有些不安地说:“但愿老天爷保佑你说错了!不管她是这两种人中的哪一种,都比扫帚星更可怕,谁搭边儿谁倒血霉:不是挨黑枪,便是进班房……若是引起围缉、拒捕的事儿,洋枪的子弹可是属瞎虻的,谁的血都叮!”
老曲头儿的话儿血渍拉叉的,让人听了头发茬子直发麻;没人敢搭他的这个茬儿。
一个串胡同卖针头儿线脑儿、胭子粉儿的,接过了话头儿,认为“她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小女人,卷了金银珠宝逃出來,想踅摸个可心的小白脸”……
他这话儿一出口儿,好像山东大尖饼的香味飘了过来,这晌午头儿的气温好像立刻高了起来。人们推搡着他,七嘴八舌地说:“你的小脸儿就挺白,快去那个门口儿晃晃,她若向你招小手儿,你就不用再摇拨浪鼓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2。
三。2。三。2。这些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臊磕儿屁话儿,很快地传播开来,极大地提高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兴致。对这些风言风语,最上心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县衙韩师爷的三儿子,外号叫“满街串”,想要凭势力硬充小白脸儿,连捡些便宜带捞一把银子。女的是刚到彰武不太久、正在街头儿卖艺的“梅花红”,想打听清翠兰的底细,租她的西屋住。
“满街串”已经围着翠兰新买的房子转过好几圈儿了,一瞥见她确实挺有姿色,身子便麻了半截儿。上灯后,他便“串”到了翠兰家的院儿,拍响了门:“我是县衙韩师爷家的三少爷,奉干爹县太爷的命令,來盘查妳的來路去向。”
翠兰的阅历比过去深了不少,胆儿也比过去大了许多,估摸出了來人用心不良,便客气地隔着门说:“三少爷,小女子怕惊醒了孩子,请您明日再來吧。”
那“满城串”却不愿等,大声威吓说:“妳敢对抗官府吗?不开门就抓妳去过堂!”
翠兰抓起了一把剪刀,死死地抵住房门。
“满街串”推不开门,便悄悄地挪身去端窗户。他刚伸出两只爪子,一把钢刀便平压在他肩膀上了,冰冷的刀刃儿紧贴着他脖子上的嫩肉皮儿。这“满街串”倒也能伸能屈,身子不敢动,嘴儿却抹了蜜似地求饶说:“好汉爷爷,饶了孙子吧……”
他背后的人“忒儿”的一声,把一口痰吐在他后脖颈子上,娇声骂道:“你姑奶奶今天非杀了你这个龟孙子!”
可她身边儿的老太太却说:“这位三少爷虽有贼心,却还没干下歹事,先饶他一条狗命罢。”
那“满街串”一发觉那把追魂刀撤开了,抱着脑袋儿撒腿就跑。
那位“姑奶奶”虽然没撵,却冲他吆喝道:“若敢再往这圪塔儿蹿腾,不砍掉你狗头儿,也剁下你一条狗爪子!”
翠兰把两位恩人请进屋,才看清这两个人:五十多岁的老人眉慈目善一身儿青,年轻的岁数和自己仿佛,英气勃勃穿了一身儿红。年长的拦住翠兰,不让跪拜,解释说:“我们娘俩儿想租妳西屋,碰巧撞上了野狗扒门。”那年轻的补充说:“我叫‘梅花红’,和妈投亲不遇,只好在街头儿打拳耍刀卖艺;住店太贵,才來麻烦妹子的。”翠兰听说这会武的娘俩儿想租房儿,乐得连声说:“白住吧,你们白住好了——若不的,我就得抱孩子逃难了!”
没过多久,这仨女人便处得一家人般亲热,不仅吃一锅的饭,还都说出了实在身世。这娘俩儿并不是母女,而是师徒;老的姓汤,年轻的真名叫纪玉瑤。两人的丈夫都是山东大刀会的骨干,被总督袁世凯抓去砍了头。二人母女相称來到关外,一是逃难,二是想发展红灯照。翠兰羡慕她们的男人都是英雄好汉;伤心自己没能嫁给可心的男人,还两次上了坏人的当,失去了清白。汤老太太却说:“妳无奈地嫁给了糟遢妳的人,这是叫人可怜的熬糟事儿。后来你和中意的人有了來往,也算不上是啥大错。错在妳没看准人:‘四大损’杀牛卖肉倒是桩正当买卖,可恨的是他认贼作父,入了洋教,背叛了祖宗。妳下狠心跟他一刀两断,这证明妳是非分明,挺有志气。妳今后跟我们一起闹红灯照吧!”翠兰含着热泪疙瘩儿,立马下跪拜师。后來,她还成了彰武红灯照的骨干。
至于那个“满街串”,跑回家后便向他亲爹告状。韩师爷却把他臭骂了一顿:“老子给你娶了一妻一妾,你咋还野狗似地去外边儿跑臊?再说了,那一老一少已经跟彰武的义和拳挂上了钩儿;那个姓冯的小娘们儿,十有*是她们同党。现在老佛爷都对这伙人客客气气,你咋瞎了狗眼去端她的窗户!明个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去当捕快,也不用你去巡街抓贼,规规矩矩地呆在县衙里,别惹出事儿,牢牢靠靠地护住你这条小命儿——就算我不指望靠你传宗接代,你自个儿也得留下个烧香燎纸的吧……”“满街串”虽然不怕他爹的扎扎唬唬,却怕那位“姑奶奶”剁下自己的一条狗腿儿,还真躲进了县衙;虽然忍不住还到街上串一阵子,却不敢再把狗腿往那圪塔儿送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1。
四。1。四。1。咱们得回过头儿说说建安县城里,在光绪二十五年发生了的事儿。
柳妈跟她表妹在客店说的那些话儿,有些扯膘,也有些望风捕影,有些地方是向翠兰泼脏水,却得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