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栎辉先为太子,后为瑞王,乃名副其实的一字并肩王。
白栎辉少年时容颜极美,温文尔雅,翩翩如玉。然其貌于秋狝大火中损毁,愈后形容恐怖,又与皇位失之交臂,性情大变,白驲衡登基后于封地闭门休养五年之久。
五年之后,白驲衡遇险之时,白栎辉黄金覆面而归。
彼时白栎辉将近而立,容颜半损,黄金面具覆于左面,右面仍俊美无俦,而言采珠玑,更显风流。他熟读史书,于白驲衡激越之时多有进言;又精于算计,尤擅笼络人心,于君臣之间周转自如。其时官吏有错,皆不上疏悔过,只跪于白栎辉王府之外求其救命。
白驲衡与白栎辉情谊极深,幼时得其照拂,少年得其救命,青年得其辅助。白栎辉入不下车,见不跪礼,天子微恙之时,甚至代而治之,恩宠之隆,当世仅见。
白驲衡在位时曾三削藩权,亦不忍伤白栎辉一丝一毫,其心之偏,史有微词。然史亦称白驲衡如无白栎辉,激进有余,稳健不足,必将大败。
幸而白驲衡终有白栎辉,两人刚柔并济,携手同行,引领白氏王朝二百年盛世之开篇。
白栎辉入朝仅十一年,白驲衡退位后,白栎辉返回封地,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后又纵情山水,云游四海。野史称其终年七十六岁,死后与鹣鲽之侣同葬于大漠深处,世人再不得见。
番外一 尺素所托
最近,白驲衡很是苦恼。
白栎辉代他南巡已大半个月,一日一封密信,信上写些巡游见闻,各地民情,与他商量朝廷诸事,当然也少不了在结尾处说些私话。几句甜言蜜语,偶尔还在信里夹上一枝花叶或者一张诗画,白栎辉总是千方百计逗他开心。
往日,白驲衡拿到信总是眉开眼笑,今日拿着信笺,却颇有些忧愁。
原因很简单,皇太后不知从何处看出了端倪,昨夜将他招去细细盘问,旁敲侧击。
他暗里心神大乱,表面却强作镇定,见招拆招。
皇太后见他滴水不漏,将信将疑,最后却说道想为瑞王定一门婚事,问他意见如何。
当时他就懵了,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犹豫再三只憋出一句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还望母后与皇兄多商量,方能成一桩美事。
皇太后见他如此,脸色微变,却不再说了,只道她累了,要歇息了,便将他打发走。
白驲衡当时就知道自己弄砸了,但半点办法都没有,毕竟他已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完完全全给了白栎辉,如今实在没有将他拱手让人的风度,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一句话。
但是皇太后的态度又让他忧心,那毕竟是他皇兄的母后。
他拿着信笺心不在焉地看完,沉默许久,提笔写下了回信。
白栎辉是十数日后在渡口读到这封回信的,白驲衡平日给他写信皆用行书,笔走游龙,洋洋洒洒,写到动情处,或铁钩银划、刀锋隐现,或宛约舒展、飘逸清秀;然而这一封信,白驲衡却用的是楷书,端正整齐,规规矩矩,短短数句,便言简意赅。
“母后借商谈你婚事之机,已推知你我之事,我并未与她详谈,此事等你回来妥善处置。京中一切安好,勿念。”
看得出来,白驲衡很是紧张。
白栎辉笑了笑,把信笺看了三遍后,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
这事其实他早已想过,他如果要和白驲衡在一起,自己的母后那里始终是道坎,必须要过的。
历时三个月,南巡结束,白栎辉早已归心似箭。
思念是一方面,担忧是另一方面。
白驲衡仍给他写信,只道诸事安好。但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却密报,十数日前,白驲衡的额角被人砸了一道将近两寸的口子,鲜血淋漓。白驲衡不许人声张亦不许人多问,以风寒为借口休息了两日,待伤口稍微愈合略加修饰便继续上朝。
谁干的?谁有这胆量行刺当今天子?并且天子还百般为其遮掩?
自然是他的母后。
然而白驲衡对此只字不提。
那个傻瓜,白栎辉暗自叹息。
心急如焚地往京城紧赶慢赶,二十数日的路程生生被白栎辉走成十数日。
回到京城已经深夜,在人前做了个回府歇息的样子,转过头他就悄悄去了密道。
那里早有人在等着他。
一灯如豆,照得那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朦胧暧昧。
白栎辉却眼尖地看到那人戴了一条点翠抹额,不用说,必然是怕被他看见伤口所以才找来这旧朝的饰物带上。
白栎辉真是又气又笑,心里却酸涩得很。当下便走过去,一下摸到那抹额上,轻声问道:“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白驲衡一怔,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白栎辉冷哼一声:“没人告诉我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么?”
白驲衡垂着头呐呐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怕你担心……”
白栎辉不理他,径自解开抹额的系带,细细检视。
已经一月,当初鲜血淋漓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黯淡的伤痕,横亘于光洁的额头上。
白栎辉皱着眉地反复抚摸那伤痕,心痛至极:“你怎么不躲?”
“她那么疼你,砸我是应该的,我就流点血,让她消消气,没事。”白驲衡故作洒脱地笑了笑。
白栎辉沉默了一会,道:“明天我就去和母后说。”
白驲衡握住他的手,嘱咐道:“好好说,你母后年纪大了,不宜动怒。你就让她多骂两句,没什么关系。”
白栎辉笑了:“你倒是比我还像个亲儿子。”
白驲衡神色复杂:“我也算是你母后养大的,如今却恩将仇报……实在愧疚……”
白栎辉又一笑,缓缓说道:“驲衡你记住,开始这段关系的人是我,不愿结束这段关系的也是我,轮不到你说什么恩将仇报。”
“可是——”白驲衡还要再辩,被白栎辉打断了。
白栎辉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会和母后好好说清楚的,母后通情达理,必不会再对你我之事多加阻拦。”
白驲衡终于不再分辩,只低声道,“如果真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白栎辉虽然在白驲衡面前信誓旦旦能说通自己母后,但是真等入了宫,他母后尚未开口他便直接跪了下来。
年过半百的皇太后面沉如水,挥退所有下人,关起了房门。
“母后,与驲衡之事,错全在孩儿身上。”白栎辉长跪道,“当年我因毁容心怀愤懑,一念之错折辱了驲衡,多年来又百般纠缠,不肯放手。驲衡怜孩儿伤残,纵容孩儿胡作非为,又多番开解,消了孩儿心结。如今孩儿与他已两心相印,还望母后成全。”说着,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皇太后冷着一张脸听罢他这番言论,道:“哀家也知道,你们这般……必不是白驲衡一人所为。他从小便对你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必是你这孽畜……你这孽畜……”说道此处,皇太后站起来指着跪在地上的白栎辉,手指都颤抖了,“你可知道先帝临终前,将白驲衡交予了哀家,嘱托哀家替他照看好那命苦的孩子,你倒好,竟然……竟然……你可还记得,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白栎辉深深蹙眉,声音喑哑答道:“记得。”
皇太后柳眉倒竖勃然大怒:“记得你还敢这么做?”
白栎辉沉默了一刻,艰难地答道:“孩儿……一直爱他……”
皇太后颓然跌坐在椅上,脸色煞白。
没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太后勉强坐正了一些,一字一字地说道:“以下犯上,祸乱朝纲,论罪当诛,你服不服?”
白栎辉陡然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母后,半晌才答道:“服。但母后今日杀了孩儿,驲衡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天子之怒,必祸及宫闱朝堂,于天下苍生并无益处。”
皇太后冷笑一声:“白氏王朝百年威严,已被你这龌蹉之举抹杀了,你还有什么脸说天下苍生?你想让后世如何评说?”
千秋功过一抔黄土,白栎辉倒不太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但白氏王朝的威严,确实不应该葬送在自己手上。他暗自叹息一声,说道:“若母后此刻斩了孩儿,风言风语亦不会少;若母后留孩儿一命,孩儿倾力辅佐驲衡,规行矩步,必不落人把柄。他日驲衡与孩儿先后退隐,改名易姓远走他乡,断不会污了天家声誉。”
皇太后缓缓地问道:“退隐?”
白栎辉道:“是的。驲衡与我商量过,五弟天资聪颖,品行端正,过几年等他年纪再大些,能独当一面了,便传位于他。”
皇太后默然不语。
白栎辉又道:“恳请母后网开一面,给孩儿与驲衡一条生路。”
思索许久,皇太后才道:“好,就依你所言。只是栎辉你得记着,若你有朝一日行差踏错,休怪哀家不念母子之情。”
“谢母后。”白栎辉叩首。
“好了,起来吧。”皇太后叹息一声,又道,“你一定觉得哀家太狠心……但是哀家首先是白氏王朝的皇太后,其次才是你的母亲。”
“孩儿明白。”白栎辉苦涩地答道。
皇太后缓缓松懈下来,方才那凌厉的气势褪去,逐渐恢复成一个慈爱母亲的模样,她伸出手,温柔地说道,“到母后这里来,栎辉,让母后看看你瘦了没。”
与母后的一番谈话,虽然化解了眼下的危机,但也给自己头顶悬上了一把利剑。白栎辉明白,他的母后虽然疼爱他,但这确实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退出来后去见了白驲衡,看着那双焦急期盼的眼睛,他暗自收摄心神,笑了:“我已经和母后已经说过,放心,她同意了。”
“当真?”白驲衡不敢置信地问道。
“当真。”白栎辉点头道。
“太好了。”白驲衡对他向来没有疑心,自然相信了,也放心了,“你母后果然爱你甚深。”
白栎辉笑了笑,又道:“母后让我们收敛些,不能败坏天家声誉……以后,我们私下少些见面吧。”
白驲衡一怔,许久才道:“她真这么说?”
白栎辉点点头。
白驲衡皱着眉:“那我们今晚还见面吗?”
白栎辉摇了摇头。
白驲衡沉着脸不说话。
白栎辉牵了他的手,安抚道:“忍一忍吧,过几年你我退隐,便自由了。”
白驲衡点点头,抬头又露出点笑意:“我们还能写信呢,也不算太糟。”
“恩,给我写信吧,无论多少封我都会回的。”白栎辉也笑了,凑在他的耳旁说道,“不过你记着回信只能你自己一个人看,而且看完后要烧掉。”
“知道了。”白驲衡甜蜜地答道。
番外二 玉楼小记
那年红袖二十一岁,入楼三年,手上一共收过三十九条人命。
本是窈窕女红妆,做的却是刀头舔血的生意,但她本人十分满意,因为薪酬相当可观。她还做了个计划,等她存够了钱就退隐,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起周游天下。
“万一那男人只是图你钱财爱你美色,若干年后你财空人老便弃你而去,你可如何是好?”碧水年长三岁,历事良多,对她的计划嗤之以鼻。
红袖虽天真烂漫,却也粗鲁残暴得很,当即答道:“杀了,剁碎,喂狗。”
碧水呵呵笑道:“这倒是有我们‘玉楼’杀部的风范。”
红袖鼻子朝天哼哼两声:“那是。”
她们说话之时,刚结束了一次任务,所有在场的江湖人都死了,残肢断臂零落,血流满地。红袖正坐在一张破凳子上擦拭自己一双弯刀上的殷红血迹,而碧水正忙着四处查看并收拾自己的独门暗器。
“其实也不一定会嫁给坏人,”碧水一边低头寻找,一边继续道,“也许你命好,遇到楼主那样的人呢。”
“楼主?”红袖想了想,一张脸都扭曲起来,“那种笑面虎我才不要,想想与他朝夕相处就觉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