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宫殿- 第4节

第一章　早　晨（10）
马克…阿莱姆从案卷上抬起头来。九月三日，他想，心中一片茫然。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此刻，难道他真的是塔比尔·萨拉伊的一名官员，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审读昆斯坦迪尔帕夏管辖区克尔克…基利县阿拉德杰比萨邮局职员尤素夫之梦，以便安排他的命运，确定是将此梦扔进废纸篓呢，还是塞入塔比尔·萨拉伊这台巨型机器并由它来进行分析处理。
　　他感到一阵快乐的战栗掠过自己的脊梁。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案卷，并读了起来：三只白狐，蹲坐在当地清真寺的尖塔上……
　　忽然，一阵铃声响起，他吓了一跳。他机警地抬起头，仿佛被谁拍了一下肩膀。他先望了望左边，又望了望右边，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所有那些到目前为止仿佛粘在椅子上，沉湎于敞开的案卷的人猛然破了魔咒。此时，他们站起身来，聊着天，在地板上咔嚓咔嚓拖拽着椅子。而铃声依旧在屋子里回荡。
　　“怎么了？”马克…阿莱姆问道，“出什么事了？”
　　“到上午休息时间了，”离他最近的同事告诉他。（可他刚才一直在哪儿呢？）“上午休息时间，”他重复道。“当然喽，你刚来，还不知道作息时间。但你很快就会了解的。”
　　到处都是屋子里的职员。他们在长桌间挪动着，朝门口涌去。马克…阿莱姆竭尽全力，想继续阅读，但实在难以办到：人们不断地挤着他，碰撞着他的椅子。尽管如此，他再次俯身看起了案卷，仿佛有块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他。三只白狐……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可以到楼下喝点咖啡和沙兰勃。来吧，肯定有你喜欢的东西的。”
　　马克…阿莱姆还没来得及看清说话者的模样，就已站起身来，合上案卷，跟在其他人后面，朝门口走去。
　　来到走廊上，他根本用不着问路。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股来自侧道的无尽的人流汇入了主道上的人群。马克…阿莱姆很快便被卷入了人潮，此时正同无数人一道肩并肩朝前走着。塔比尔·萨拉伊雇员的数量之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数百，也许数千人哩。
　　脚步声越来越响，尤其是在楼梯上。走下一段楼梯后，他们踏上了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走廊，随后又下到另一段楼梯。马克…阿莱姆发现楼梯平台上的窗户越来越窄。他觉得，他们一定正朝某类地下室走去。这时，所有人都挤到了一块。还没到达小卖部，他就已能闻到咖啡和沙兰勃的香味了。这使他想起了自家大宅子里的早餐。又一阵欣喜的浪潮溢满了他的心间。老远，他就能看到一排长长的柜台，几十个售货员递着一碗碗沙兰勃和一杯杯咖啡，全都热气腾腾的。在总体的喧闹中，你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人们呷咖啡或药茶的动静，短暂的咳嗽声，硬币的叮当声。不少人似乎都感冒了，要不就是，在连续几个小时的沉默后，他们需要在说话前清一清嗓子。
　　被挤进一个队列之后，马克…阿莱姆发现自己困在了一个柜台附近，前后都动弹不得。他注意到，其他人在他前面推推搡搡，越过他的头顶取杯子或付账，但他打定主意，决不烦躁。再说，他也并不真想买什么吃的或喝的。他就那样待在原地，任由人群前后拥挤着，一心只想同大家保持一致。
　　“你如果不肯动换的话，就什么也喝不着！”他的身后有个声音说道，“不管怎样，你或许能让我过一下！”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早　晨（11）
马克…阿莱姆立即给他让了路。说话的那个人，见他如此通情达理，显然感到意外，好奇地掉过头来。他的脸长长的，透出红润的光泽，滚圆的面颊，十分的好看。他凝神望了马克…阿莱姆片刻。
　　“你刚被录用吧？”
　　马克…阿莱姆点了点头。
　　“是啊，看得出来。”
　　他朝柜台迈了两步，随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你想要什么？咖啡，还是沙兰勃？”
　　马克…阿莱姆很想说：“什么也不要，谢谢！”但那有可能会显得很怪。他不是应该尽量向大家看齐吗？他不是应该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吗？
　　“咖啡，”他轻轻地说，但声音大小，刚好能让另一位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口袋里摸些零钱。这时，他的新相识重又转过身，挤到柜台前。马克…阿莱姆等着，不由得听到了周围一些零星的对话。它们就像某块硕大的磨石磨碎的片段。不时地，几个听得见的词，甚至几个完整的句子，会迅疾地逃出来，当然喽，在车轮转过来时，又被轧得粉碎。马克…阿莱姆竖起耳朵，留神听着，惊讶于他所听到的那些话语。这些人一点不谈塔比尔·萨拉伊，而是谈些最最琐碎、最最寻常的事情，诸如糟糕的天气，咖啡的质量，竞赛，国家彩票，京城的流感，等等。没有一句话涉及这幢大楼里正在进行的一切。你还以为他们是土地局或某些一般性衙门的官员，不大可能想到，他们正供职于梦幻宫殿，全帝国最最神秘的机构。
　　马克…阿莱姆看见他的新朋友挤出人群，两手各端着一杯咖啡，晃晃悠悠的，勉强保持着平衡。
　　“这队排得——真烦人！”他说道，依然端着两杯咖啡不放，试图在满屋数十甚至数百张桌子中间找到一张空桌。没有椅子，桌面也都是光秃秃的。那些桌子只是当做壁架，让人靠靠身子，同时也好放放空杯子。
　　新朋友终于找到一张空桌，放下了手中的咖啡。马克…阿莱姆怯生生地递上一直捏在手里的钢镚儿。新朋友挥了挥手，推开了。
　　“没几个钱。”他说。
　　“多谢！”
　　马克…阿莱姆端起一杯咖啡，另一只手中还攥着那些钢镚儿。
　　“你是哪天开始来这里上班的？”那位伙伴问。
　　“今天。”
　　“真的？恭喜啊！哦，你该……”他没有说完，呷了口咖啡，“那你在什么部门呢？”
　　“筛选部。”
　　“筛选部？”伙伴叫了起来，就像吃了一惊似的。他笑了笑，“哦，真是个良好的开端啊。通常，人们都是从传达室，或者更低的部门，比如誊写处，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
　　马克…阿莱姆忽然很想了解更多有关塔比尔·萨拉伊的情形。他先前的沉默就这样有了一点小小的裂缝。
　　“这么说，筛选部算是个重要部门，对吗？”他问。
　　伙伴瞪着他。
　　“没错，非常重要。尤其对于新手。”
　　“这怎么讲？”
　　“我是说，尤其对于刚被录用的人。”
　　“那么，从总体上看，它又怎么样呢？从总体上，而不只是对于新人。”
　　“哦，当然。从总体上看，它就被视为一个关键部门，最最重要的部门。”
　　现在，轮到马克…阿莱姆瞪着他了。
　　“自然喽，还有一些部门更加重要……”
　　“比如说，解析部？”
　　伙伴放下杯子。
　　“哦，哦——你可比看上去要老练多了，”他笑着说，“考虑到这是你的第一天，你已经相当了解情形了！”
　　马克…阿莱姆想要回他一笑，但立即意识到，毕竟初来乍到，还不能如此冒昧。在这不平凡的早晨，一直覆盖在他脸上的冰壳还没有完全融化。

第一章　早　晨（12）
“当然喽，解析部是塔比尔·萨拉伊的真正实质，”同伴接着说道，“它的神经中枢，它的，这么说吧，大脑。因为，正是在那里，其他部门进行的预备工作才获得了真正的意义……”
　　马克…阿莱姆兴奋地听着。
　　“而在那里工作的人被认做塔比尔·萨拉伊的贵族？”
　　伙伴撅起嘴，考虑了片刻。
　　“是的。差不多吧。尽管，当然喽……”
　　“什么？”
　　“不要以为就没有任何人高于他们了。”
　　“那又是何人呢？”马克…阿莱姆问，没有想到自己竟那么大胆。
　　另一位平静地回望着他。
　　“塔比尔·萨拉伊总是比它看上去要庞大。”他说。
　　马克…阿莱姆很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又生怕自己过于放肆。
　　“除了普通塔比尔，”另一位继续说，“还有秘密塔比尔，那里解析的梦不是人们自己送来的——而是国家通过特别的方法和手段获取的。就重要性而言，那个单位并不亚于解析部，这一点你肯定懂吧！”
　　“当然，”马克…阿莱姆回答，“虽说……”
　　“虽说什么？”
　　“不是所有的梦，不管是自发送来的，还是秘密塔比尔收集的，最终都要由解析部定案吗？”
　　“事实上，所有部门都是双重的——它们在普通塔比尔和秘密塔比尔都有自己的办事处。只有一个部门例外。那就是解析部。唯有解析部为两个塔比尔共用。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一定比秘密塔比尔级别高。”
　　“可也许它并不见得比它级别低哩？”
　　“也许吧。它们之间肯定有不少明争暗斗。”
　　“总之，这两个部门算是塔比尔·萨拉伊的贵族阶层。”
　　另一位笑了笑。
　　“或多或少吧，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他又对着杯子，使劲地嘬了一口，尽管这时里面已没有什么咖啡剩下了。
　　“但你还不能说他们就是最高阶层，”他接着说，“他们上面还有其他人哩。”
　　马克…阿莱姆死死盯了他一眼，看看他是否当真。
　　“那又是谁呢？”
　　“特等梦官员。”
　　“什么？”
　　“特等梦官员，专门处理那些贵重梦，正如他们后来称呼它的那样。”
　　“那又是怎么回事？”
　　另一位压低了声音。
　　“我们也许不该谈论这种事情，”他说，“可毕竟你初来乍到。再说，这些其实也只是组织事务——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保密的。”
　　“可能吧。”马克…阿莱姆说。
　　他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更多情形。
　　“说吧，”他鼓励着同伴，“我确实属于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我母亲是库普里利家族的一员。”
　　“库普里利家族！”
　　对他的惊讶，马克…阿莱姆并不感到意外。每每遇到人们在发现他的血统时的这种反应，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一说直接到筛选部做事，我就猜想，你肯定出身于某个同国家关系密切的家族。但必须承认，那么令人眩晕的高度，实在出乎我的想象。”
　　“库普里利是我母亲婚前娘家的姓，”马克…阿莱姆说，“我自己的姓不一样。”
　　“这并没有关系。实际上是一回事。”
　　马克…阿莱姆望着他。
　　“再给我讲讲特等梦吧。”
　　他的伙伴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在讲话前，又呼出了一些，仿佛觉得自己声音不会太大，用不着吸这么多的气。
　　“也许你已知道，每星期五都要举行一个传统仪式，古老但又谨慎。每次，都要将一个最最重要的梦呈献给苏丹。那是我们从前一星期收到并分析的所有成千上万个梦中精选出来的。那就是特等梦，或者说，贵重梦。”

第一章　早　晨（13）
“我听说过，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像某种传说。”
　　“哦，这可不是传说啊——这是事实。这让好几百个特等梦官员有活可干了。”
　　他望了马克…阿莱姆一会儿，然后接着讲道。
　　“你信吗？这么一个梦，凭借它意味深长的预兆，有时在君主看来，竟比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