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筛 选(6)
“要是他们再来的话,告诉他们我很忙,没时间去。”
“好的。”洛克应道。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烹调的味道。也不知到底为什么,马克…阿莱姆在客厅外面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推开门,走了进去。硕大的客厅,铺满了地毯,充满了柴火熟悉的香味。他共有三位舅舅,此刻,两位就坐在那里——大舅,偕同夫人,和小舅。还有两位表兄,如今都当上了副大臣。马克…阿莱姆一一问候了他们。
“你看上去有点疲惫。”大舅说。
马克…阿莱姆耸了耸肩,仿佛想说:“没办法——都是那差事给……”他立马猜到,他们是来谈谈他和他的新差事的。他望了一眼母亲。她坐着,两腿放在一只大铜盆旁,朝他微微一笑,顿时,扫去了他心中的忧虑。他随即在长沙发的一头坐下,希望自己很快就能摆脱大家的注意。他没有等太长时间。
大舅又拣起了自己的故事。显然,在马克…阿莱姆进门前,他正讲着哩。他是帝国一个最偏远地区的地方长官,每次到京城出差,总要带回许多极为粗暴的故事。这些故事,马克…阿莱姆觉得,似乎总和上次讲的一模一样。他的夫人,脸色阴郁,专注地听着丈夫所说的每句话,时而会看别人一眼,仿佛想说:“瞧,这就是我们不得不生活的地方!”她从不停止诉苦:那里的天气哪,丈夫必须多么玩命地工作哪,等等。而在所有这些言辞的底下,你能觉察出一种无言却长久的反感,那是针对自己的小叔子的,也就是马克…阿莱姆的二舅——那位大臣,正如现在人人称呼他的那样。今晚,他不在场。身为外交大臣,他是库普里利家族中地位最为显赫的成员。长官夫人一直暗自怨恨他没有尽力将他的哥哥召回京城。
小舅面带漫不经心的微笑,听着大舅的讲述。在马克…阿莱姆眼里,大舅是一尊遭到粗糙而又狂热的外省生活侵蚀的铜像。小舅一头金发,淡颜色的眼睛,蓄着浅红色的胡子,取了个半德国半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库特。他被视为库普里利家族的野玫瑰。与他的两位兄长不同,他从不迷恋任何重要的工作,总是从事一些稀奇古怪的职业,但时间之短恰好对应它们的古怪程度:有一段时间,投身于海洋学;另一段时间,沉湎于建筑学;最近一段时间,又热爱起了音乐。他是个老光棍,常与奥地利领事的公子骑马出去兜风,据说,还同好几位神秘女士鸿雁传情。总之,他过着一种既快乐又轻浮的生活,绝对与兄长们的生活背道而驰。尽管如此,马克…阿莱姆对小舅的喜爱却在与日俱增。马克…阿莱姆很想步小舅的后尘,可他明白自己无力做到。此刻,静静地听着两位舅舅讲话,他想起了停在房子外面的他们乘坐的马车:每每见到那辆马车,他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胆怯的快乐,因为,它总会带来什么消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宫殿——他们家族内部,都如此称呼这座库普里利家族最著名的住宅——配有好几辆马车,全都一模一样。但对于马克…阿莱姆而言,它们全都合并成了一辆:那门上刻着“Q”字母的马车,有时带来好兆头,有时带来坏兆头,它在家族主要府邸和其他府邸之间奔驰着,彩虹和雷雨都有可能会传播。好几回,有人建议用字母“K”替换字母“Q”,以便同他们的姓的土耳其语拼写柯普鲁吕相一致,但他们没有同意,并继续用阿尔巴尼亚语的方式拼写他们的姓名。 。。
第二章 筛 选(7)
“这么说,你在塔比尔·萨拉伊做事?”大舅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演说,问马克…阿莱姆,“你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
“我们大家一道做的决定。”马克…阿莱姆的母亲说。
“你们做得对,”大舅说,“这是个体面的职位,一份重要的工作。最衷心地祝你成功!”
“谢谢你!印沙安拉!”马克…阿莱姆的母亲说。
两位表兄这时也加入了谈话。听他们说着,马克…阿莱姆想起了那些没完没了的讨论,都是他的职业问题引起的,最后终于选择了塔比尔·萨拉伊。任何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都会感到难以置信:何以一个库普里利家族成员的职业问题竟会引发如此热切的讨论。这个卓越的家族为帝国培育了五位宰相,还有无数的大臣、司令和将领,其中两位在匈牙利,另一位在波兰,率兵打过仗,还有一位侵占过奥地利。即便今日地位有所下降,库普里利家族依然是帝国的一根支柱。它第一个提出了以U。 O。 S(奥斯曼合众国)的形式重建帝国的理念。它还是唯一在《拉鲁斯百科全书》中拥有自己独立条目的家族,收录在字母K下面。条目写道:柯普鲁吕:阿尔巴尼亚望族,曾于1666至1710年间为奥斯曼帝国贡献出五位宰相。此外,那些国家最高官吏,需要寻求庇护、忠告或仁慈时,便会羞怯地叩响这个家族的大门……
尽管在一般人看来,马克…阿莱姆的职业问题会显得不可思议,但在那些稍稍了解该家族历史的人眼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将近四百年来,库普里利家族似乎注定逃脱不了荣辱参半的命运。如果说它的编年史记载了众多高官、国务秘书、地方长官和宰相的荣耀,那么,它也讲述了同样数目的家族成员如何身陷囹圄、遭到斩首或索性失踪的厄运。“我们库普里利家人,”库特,三位舅舅中最小的那位半开玩笑地说,“仿佛生活在维苏威火山脚下的居民。每当火山爆发,这些居民便会被灰尘覆盖。我们也有着相同的命运,生活在君主的阴影下,时常会被他打倒在地。火山平息之后,他们会耕作既危险又肥沃的土地,继续自己平常的生活。我们同样如此,虽然遭到君主的猛烈打击,可仍将继续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并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
儿时起,马克…阿莱姆就记得深更半夜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的用人,廊道里的窃窃私语,前来叩门的惊慌的姨妈;记得平静恢复之前的那些日子,充满了坏消息、等待和焦虑;记得家人静静地为身陷囹圄的囚犯哭泣,随后生活重又回到原先的轨道,期待着崭新的辉煌或崭新的灾难。因为,正如人们所言,在库普里利家族中,男人要么担任高官,要么蒙受耻辱,从来没有中间道路。
“还好,起码你不姓库普里利。”马克…阿莱姆的母亲有时会说。但她这么说的时候,就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她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丈夫去世后,便一门心思保护儿子,使他免受库普里利家族命运中不太尽如人意的一面的影响。这让她变得更加机智,更加具有威望,而且,令人吃惊的是,更加美丽。很长一段时间,在内心深处,她已打定主意,不让马克…阿莱姆从事政府工作了。然而,在他长大成人,并完成学业后,这一决定就显得有点站不住脚。库普里利家族绝不能容忍任何游手好闲者。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为他安排一份差事——一份最有可能获得发迹机遇并最不可能遭受牢狱之灾的差事。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筛 选(8)
在冗长乏味的家庭讨论中,他们曾考虑过外交、军队、法院、银行和行政管理。他们颠来倒去,权衡利弊,估量升迁和解职的概率。一种可能被排除了,因为它显得不妥或危险;另一种也由于相似的原因被否决了;第三种起先看上去不同寻常,而且相当安全,可经过仔细审视,原来竟比前两种还要冒险。结果,讨论又回到了先前被一句“天哪,除此之外,什么都行!”搁到一边的头一个方案——如此,等等。到最后,所有这些犹豫和变卦终于激怒了马克…阿莱姆的母亲,只听得她说:“就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吧——天上写好的一切,你又怎能逃脱!”
就在这时,正当他们打算让马克…阿莱姆自己选择时,他的二舅,也就是那位大臣,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意见。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参加讨论。乍一看,他的建议显得十分荒谬,以至于引来一阵讥笑,但没过多久,讥笑消失了,每张面孔都露出麻木的表情。梦幻宫殿?怎么?为何?随后,这主意渐渐变得相当自然。毕竟,为何不呢?供职于塔比尔·萨拉伊,又有什么不好呢?不仅没有什么不好,而且要远远胜过其他大多数职业。那些职业都布满了陷阱。然而,这份差事就真的一点危险也没有吗?有,当然有危险,不过它们只是梦幻世界中的梦幻危险——那是古人常常渴望抵达的世界,他们每当遇到麻烦便会大喊:“天哪,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一点地,大臣的主意在马克…阿莱姆的母亲心中扎下了根。他们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纳闷。如今,似乎也只有塔比尔这一机构能保证她儿子的幸福了。不错,它提供了无限发迹的机遇,但在她眼里,它最主要的优势还在于它的模糊不清和难以预见。那里,真实分成两半,可以迅速导向非真实。而由此产生的模棱两可在风暴来临的时刻,似乎很有可能为她儿子提供尽量安全的庇护。
其他人又转而赞同她的观点。再说,他们想,如果大臣出了这个主意,那么其中必定有什么讲究。近来,塔比尔·萨拉伊在国家事务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库普里利家族,由于习惯于用讥讽的目光看待那些陈旧和传统的机构,在相当程度上低估了梦幻宫殿。这倒也自然。据说,几年前,他们曾设法削减过它的权力,尽管并没有将它彻底关闭。但目前,君主已经完全恢复了它过去的权威。
究竟什么样的职业才最适合马克…阿莱姆呢?家族就此进行了漫长的争论。在此期间,马克…阿莱姆逐步了解到了所有这一切。当然喽,尽管库普里利家族有点低估塔比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那里没有自己的线人。如果他们掉以轻心,完全忽略了那个地方,那么,他们恐怕早就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只不过,他们似乎一心想着其他国家机构,并自信将会再次成功压制那个他们之间称做“含糊不清的机构”,因而就没怎么把它当回事。然而,现在,他们似乎正尽力弥补这一疏忽。
虽然他们在塔比尔有自己的线人,而且还为数不少——可你依赖高贵血统的人总比依赖他们要来得可靠,大臣对姐姐说。他明显有点紧张。她总觉得,对于此事,他比自己承认的要焦急得多。除了表面对她说的,他的心里肯定还有更多的想法。
这一特别会谈两天之后,马克…阿莱姆来到塔比尔·萨拉伊报到。但自从大臣提出这一建议之后,马克…阿莱姆的名字便一直同梦幻宫殿连在一起,此刻,依然连在一起,这便是眼下的谈话让他不安的缘由。他希望,坐下就餐时,他们会换个话题。所幸,还没等就餐,他们就这么做了。话题依然围绕着塔比尔·萨拉伊,但同他已无关联。马克…阿莱姆提起了兴致。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筛 选(9)
“不管怎样,说塔比尔·萨拉伊如今恢复了昔日的权威,没错。”其中的一位舅舅表示。
“至于我,”库特说道,“即便我是库普里利家的人,我也从没想过能轻易地低估它。它不仅是最古老的国家机构之一,而且,在我看来,尽管有着迷人的名字,它还是最可怕的国家机构之一。”
“但可怕的并不只是它呀。”其中的一位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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