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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黑颈鹤有个约会(2)
半年后,阿爸带着两个卓玛从羌塘坐火车到拉萨找到了我。小卓玛对我说,在我走后的第三天,那一只幼小的黑颈鹤果真飞回来了,他们说不出有多高兴。阿爸还说,想不到金珠玛的预言真准。菩萨保佑,幸好她飞回来了,不然他现在还在误会我呢。大卓玛告诉我,此后,只要遇到有陌生人来的时候,小卓玛就会高声地喝令他们离黑颈鹤远些再远些,并声称那是拉萨金珠玛米小凌阿咕拉(叔叔)的黑颈鹤,请你们快点离开,不然他手上有枪。
听了之后,我既高兴又忧心,我知道我是在替那只悲伤的黑颈鹤担心,因为她流着泪的眼睛反复出现在我醒着的梦里。如果世界上有一条最短的溪流也需要人记住,那么就请记住黑颈鹤三寸长的泪眼吧。对于漫长的记忆,有时,记住最短的溪流远比记住最长的河流,最高的主峰,最大的沙漠更具深刻意义。
握一把苍凉的阳光(1)
光芒为父,光线为母。
—题记
西藏的阳光是燃烧的锡,闭上眼睛也能让人感受到刺眼的亮。
在湖面海拔5000多米的西藏最具传奇色彩的拉姆拉措冰蓝的水草上,在满山遍野的雪与莲之间,在吹满长风的昌珠寺里,阳光就像苍茫冬日那一路金黄的胡杨叶子,籁籁籁地从天庭上落下,把许多神秘和残酷的美感一直掉落到我的心里。
抵达当雄草原的时候,我忽然迷乱起来,燃烧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当时,我无端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捡起一根香草,从炽热中去认取,认取一个亘古不变的阳光世界。
纯白的云朵像羊群在山坳里俯冲。而遥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则像韩书力笔下的泼墨画,带着酒歌的侵袭和诸多造化赐予的朦胧印痕。眼前,摇曳在风中的格桑梅朵一望无边,滑过天顶的飞鸟像一枚金属的句号。此时,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忽然感觉我的身体离山是那么飘忽,遥远,而近处就连一只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极仿佛就只剩下了遍地如落叶般厚厚的阳光。我拾起一枚,放在耳朵上,好似在膜拜阳光,我嗅了嗅,阳光似在聆听我的心跳,它毫无属性地望着我,我一点也猜不透它的心事,只听见遥远的西风,还有西风里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银针。我把头俯下去,贴在大地的皮肤上,我被酥油的温度包围了。我真的听到了阳光的声音,它像白日梦的风吼——像刀耕火种——像草长莺飞——像孤独之药——像点燃的香烟——像藏族女人身体里散发权力的香气——像灵与肉承载的欢乐和疼痛——像历史剥落的斑斑点点——像年华爆炸的花旗伞,使我伫立在唐古拉的侧峰,有一种挡不住的感动。
阳光迈向成熟的田坎,青稞扬花了。长长的穗从细小的夹缝里奔窜出来,在雪野里写着我无法描摹的藏文书法。我站起来,看着西边当年清兵遗留的废墟城堡上那一缕在佛光中旋转的阳光,一串清脆的口哨声在空气中散开,一位白胡子的牧羊人从光晕中缓缓走来。他不时地抚摸着已有些颗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内心便燃起一阵酒香。我猜想那样的味道在他心里一定是涩涩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时地将手中牧羊的乌尔朵在空中打出一记脆响,然后望着天上的云朵发一阵呆。他吹着口哨,口哨声中飘出那么多的迷茫和忧郁,令我在阳光的热能中狂躁不安。那一刻,我惊异地想起那些流传在西藏各地有关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志》记载,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制。和平时期没有兵,更没有军队。战事发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见了卫藏使者。不久,清军入藏。1791年,廓尔喀军队大举入侵西藏,攻至后藏首府日喀则。危急之时,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17000大军入藏征讨廓尔喀军,迅速打败了入侵者,于第二年6月收复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调四川新军一协(相当于一个旅),由钟颖率领进驻西藏。此时的大清帝国已是外忧内患,风雨飘摇。1911年,满清政府终于在顷刻之间走到了历史尽头。清朝灭亡,军饷断绝,一片混乱,被迫接受了尼泊尔驻拉萨代表的“调停”,并且与西藏“民军”签订了协议,约定拉萨驻军将枪械弹药交尼泊尔代表封存拉萨,驻军全部退伍,经过印度返回中国内地。
驻藏川军的主力就这样悄然离去了,还有少数驻守边境的部队,因为信息闭塞等各种原因留了下来,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茫茫西藏。他们脱下清兵兵勇战袍,换上藏民的氆氇,融入了苍凉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后,不知乡关何处,就连乡音也托付给了蓝天白云。望着阳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会不会是驻藏清兵的后裔?甚至我想他应该是蜀中人,我们是同乡。可这样的证据谁来考证?有关这段重大历史,西藏的历史学家像是有意要留给人们一些猜测似的,我在床前明月光的拉萨窗前翻遍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没找到它的记载,因此只能在这里任由想象了。
我在离拉萨不太远的地方把我所见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别不平凡,尤其是在当雄这样的地方,在我没有见到这里的人之前,其实我早在歌中与他们相会过了,当雄的民歌流传甚广。老牧人脸上的沟壑和飘摇的胡须让我万般无奈地遥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历史,我在心里默念: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
他终于忍不住朝着我跑过来了。这时,他已停止嘴边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声。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苍凉的阳光。他的胡须像是被阳光洗白的,一根一根的在我眼里无限透明。大地无言,历史的空气在两个史前男人的拳头里漫延。我听到阳光如他暴着粗筋推动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觉我触到了雪山的心跳,阳光成了神的引力。
很快地,他放开我的手,双手合十,侧耳倾听,然后坐下来,双手托腮,阳光在他的胡须里如瀑般倒流,带着香草的味道从他指缝间跑开了。
一种惬意以光的速度透过掌心直达我心灵。我猜想老牧人看见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阳光钻进他眯缝着的双眼,像一株金色的青稞。这幅景象越发让我想起生命的盐湖——那个村庄的子民披着雪的衣裳骑着牦牛通向阳光天国。我情随事迁地联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国电影——审判大会上传出一句让我念念不忘的经典旁白——因为阳光过于热烈,他杀死了他。当时,斜视我窗外的古城拉萨,毒药般的阳光恨不得打破我的玻璃窗,然后直奔我的小屋一刀刺了我……
握一把苍凉的阳光(2)
我想如果要让外界的人们彻底丢掉对西藏的膜拜,除非交响乐般的阳光不在西藏的空气里大喊大叫,这样,太虚中惟有空溟的雪,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庞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阳光的抚慰,我的想象力会不会终止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人像一条路一样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时,人们热烈谈论西藏阳光的场面我将不再参与。那时,等着我去见证的可能会是一个村庄的名利和权力,还有藏族老百姓吃的盐。老牧人吹着口哨走了,他独自沿着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风吹在他的前面,我始终没看见他的羊。
除了蓝天、白云,我只听见他的心灵在歌唱——
光芒为父,
光线为母,
灰蒙与黑暗分别诞生。
你在我的转身里,
我在你的转身里。
西藏男人(1)
西藏的男人是山做的标本。
西藏的山是一种大手笔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觉中便产生出一种自卑渺小感。因为,此时看山的男人与西藏的血脉无关。
可以说,到过西藏或没有到过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山的想象,尤其是像珠穆朗玛一样高的雪山。在绵延百万平方公里的雪域大地上,由东向西,自南往北处处都离不开山!在山的博物馆里生活的我,开门见山,关门见山,十几年来,梦里梦外一直都有山的陪伴。应该说,我多少看出了一些山的智慧。这样说的意思表明我很欣赏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条舞动的长袖,而西藏男人让我记住的则是那一条赤裸裸的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后语表达叫:露一手。无论春夏秋冬,那一根经受风霜日晒的胳膊都掉在外面。我总担心哪一天,他会像着火的棍棒将雪域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烧成蓝色火焰,白色灰烬。
有一年冬天,在藏南谷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国游客愁眉不展地问一位从风雪中走来的西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面,不冷吗?这个西藏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后很诡秘的从口中丢出一句:你的脸也在外面,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回答。我认为,这就是西藏男人最机灵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说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则是喝茶的高手。他们可以放下所有的事情从早上九点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从茶中喝出自己的爱情。这是西藏之外的茶馆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萨八廓街周围的甜茶馆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萨本地人。据我所知,他们多数是从远方慢慢挺进拉萨这座藏传佛教圣城的外来客,但他们绝对属于西藏。在我打开西藏的众多页码中,看到最多的词汇便是远方。好像远方的远方,总是散落着一些遥遥远远的像石子一样的地名。但许多人说到的都是阿里、那曲、林芝、墨脱、山南、日喀则等地名……因为拉萨的遥远,这些地名常常只能跟随一些人影在路上滚动。滚滚朝圣路,最初或许只有一个或两个磕长头的男人,一步一磕,无比虔诚,当远方渐渐成为眼前的现实,拉萨逐渐在蒙尘的双眼里清醒的时候,磕长头的男人一拔,一群,似乎都是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约会。
我看见过一个从比如到拉萨来的西藏男人。这里说的“比如”不是我们口头上常用来打比方用到的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县的名字,在这个特殊的地域里它多了一种解析——藏语意为“母艳牛群”。我不知道这种解析的来历,也没到过比如,对我说起比如的人是一个在比如工作过几年的乡村教师。后来我在《西藏风土志》上看到地处那曲地区东部、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比如县,属怒江上游流域。公元前4世纪,西藏古代12小邦之一的苏毗部落兴起,比如此时属于该部落。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兼并苏毗,统一了西藏。比如归“苏毗茹”管辖,1732年归驻藏大臣直接管辖。辛亥革命爆发后,又归噶厦地方政府管辖。1941年,噶厦地方政府撤消霍尔基巧,设6个宗,比如正式成为一个宗,1959年9月下旬,比如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隶属那曲地区管辖至今。县府驻比如雄。那个西藏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们正在欣赏唐卡。他在有点亮有点暗的八廓街的走廊里,向我显露他腼腆的笑容。我不知道他在远处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种远古的、动物般的信赖,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用手去护卫他那件露出半边臂膀的绛红色藏袍。朋友见状,便指着他告诉我,那是我们比如的男人,他到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