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小羊羔亲亲嘴。然而,这一切都被一只突然袭来的鸟所取代了。它在小天窗外悲伤地飞翔,它十分忧怨,忧怨得让我看着它就想起一位走失在历史中的女词人。它已经在哨所的小天窗外飞了一个早晨了,像是在找寻什么,它的冠奇大,头上又像是立着一只凤尾蝶。它飞翔的姿势也特别的出神入化。它不像是鸟在飞,而是像一只仙鹤在飞。可我无法断定它是不是仙鹤,但我就喜欢管它叫仙鹤。它的出现,一下子让我对天空产生了接近于无限的膜拜。
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渴望仙鹤能把她那美丽的双翅借给我。我不求飞得太高太远,只愿到天上去吻一吻那透明的蓝就满足了。
尼玛说,懒得理它,那一定是一只傻鸟。
我说,尼玛,你不要闭着眼睛说梦话,你自己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吧,看它嘴通红,一身洁白,非常宁静和自信。这真是一只充满灵性的仙鹤。它简直就是鸟儿们的公主。刹那间,我像是走进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感动至极。
尼玛在床上,翻过身,卷起被筒子,透过小天窗,懒洋洋地看了一眼那只飞得极低的仙鹤,对我的话不予理睬,倒头又睡。
在阳光镶边的碧波中,大朵大朵的云在漫游,有一片宁静的云挂在山腰,像一只漂亮的小白兔,太阳温暖地放射着粗糙的光斑,奔跑的马群在山下由远至近。纯棉一般的雪,映着仙鹤的影子,像水影般飘摇,像白玉雕琢而成——我忽然感觉到,此时此刻,我也融化其中了。那只仙鹤像一个小美人把我的目光移来移去。她衔着五彩阳光的嘴唇如鸽血红的玛瑙。我用心灵一遍一遍地呵护她。我想只有喜马拉雅才有这么好看的仙鹤;只有春天的喜马拉雅才有这么美丽的仙鹤;只有在这样质感的光斑下才能洗出这么洁白的羽毛……
我把小天窗全部推开,将那只仙鹤娶进哨所。
可尼玛却一句话扫了我的兴。他说,这只傻鸟一定活不过这个春天。
我惊异地问,为什么呢?
尼玛说,这是一只落单的红嘴鸥,它的大家族现在已经飞越喜马拉雅山抵达印度洋了。在这样的高寒地带,它的力量是无法迎接春天的!而且,眼下就它一只红嘴鸥也无法飞越喜马拉雅山!看它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是被首领抛弃了。也许,在首领眼中它不过是一只很不起眼的没有地位的鸟,它没有飞越喜马拉雅山的信心和勇气,它即将死去,它的命运已成定局。
听到这里,我一气之下将手中刚倒满开水的玻璃杯砸在窗外的雪地上,白花花的气流从雪地里冒出来。我转身掀掉尼玛的被子,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太过分了,尼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个这么冷酷的现实?我心中原本有了一个神话,神话,美丽的神话你懂吗?你一下子给我打破了!打破得这么彻底,一丁点余地都没有。
喜马拉雅的神灵(2)
尼玛一脸坏笑,掖好被子,什么也不说!
当我再看那只仙鹤时,我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我觉得一个美丽的神话还没来得及好好成长就死了。我忽然想对那只仙鹤说,你不是仙鹤,你只是我个人的仙鹤,你知道吗?你明天的命运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飞越喜马拉雅山去暖暖的印度洋呢?你为什么不?你这么年轻,即使飞不过那片天也可以留下点点痕迹……
我的喜马拉雅,我的冰山之爷,求求您救救我的仙鹤吧。
一直到离开哨所,走出喜马拉雅,我的脑海都映着这只仙鹤。多么美丽的一个神话,可是她在这个春天就会安静地闭上眼睛。我知道,因为哨所的安静,因为我的兴奋,她走得并不安心,她一定带走了我想要知道的秘密。
在两个人的哨所,我无能为力,面对一只鸟即将死去。
格桑开遍草原的时候,山下成了一片水红色的海洋。我每天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一天不如一天的仙鹤,尽管我为它翻山越岭衔来了最适合它的灌木枝,衔来了干草,衔来了土块,但它的精神状态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就像我刚到哨所时的初冬心情一般枯萎。
尼玛和我,相对无言。
因为一只鸟的不幸造访,哨所成了我长达半个月的乐园。我不再无所事事地将小天窗望到天黑。我与美丽的仙鹤亲密无间,我们相依为命,在一个窝里取暖。我把最新鲜的水果罐头留给她,我轻轻吹一曲鹰笛,她就从我的床上跳下来,傻傻地站在我的肩膀上,怯弱地凝望着尼玛。
可毕竟,这一切都成了残忍的回忆。那个大雪飘飘的夜晚,一声惨烈的尖叫撕裂了夜的衣裳,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蚂蚁行走在刀尖之上。我赤裸裸地爬出被窝,面对烛光,独自坐到天亮。
在这只鸟的葬礼上,尼玛流着泪为它立了一块玛尼石的墓碑。我跪在雪地上,面朝喜马拉雅,用锋利的藏刀在墓碑上艰难地刻下七个碑文——
“喜马拉雅的神灵”。
从此,青藏高原又多了一个让人祭奠神灵的春天。在苦苦的思念里,每一次凝望喜马拉雅,眼前就会浮现那些排山倒海的墓碑,在任何时空里,我便可以沿着雪的亮光,牵着风的衣裳,一飘千里抵达那个神圣的祭坛。
那一刻,仿佛有无数只鸟儿从天堂扑向人间……
高原上的阿凤
蜿蜒河流和山峰1
蜿蜒河流和山峰2
在西南平原一座以休闲著称的城市里,我看见过比人更享福的狗,它们被主人家亲热地唤做:点点、欢欢、蕾蕾、丹丹等等。不知为何,我一直提不起兴趣多看这些狗一眼。长久以来,它们在耐心和爱心的呵护下超越了人的尊贵,实则精神空虚,缺乏灵魂。
请原谅,我对城里的狗毫无感情。因为我至今的生活与城市无关。我想,我那长眠在高原上的阿凤比起它们在西南平原坐享清福不知强了多少倍。
十年前,我第一次探亲归队。途经拉萨,到八廓街闲逛,只见大昭寺门前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躺在阳光下无人理睬,看样子是饿坏了,或者生病了。再仔细打量,这条狗必定来自内地,而且是那种全身黄毛毛的狗。我家乡人大都喜欢养这种模样忠实的土狗。不知什么人把它带到这陌生的高原来,丢下就不管了。它浑身散发出川南丘陵的气息,令我怜惜、陶醉。我迫不及待花两元钱买了一块糌粑喂它,它像我们村子里的小孩子吃奶那样隐秘,居然偷偷地把糌粑全部吞进去了。望着它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决定带它上哨所,并且在一瞬间给它起了个名字——阿凤。
我带着阿凤一次次换车,一次次上山下山,就像当年那个大胡子将军带着我朝边防开进那样。一路上我用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喂它。那些残留着父老乡亲体温的食物使阿凤渐渐远离了死亡。走到海拔4800米以上的高地之后,阿凤开始发出怪异的声音,大口大口吐白沫。我知道这是高山反应。阿凤跟人一样,初上高高的哨所,都免不了一场剧烈的反应,挺过去就是英雄。
到了哨所,兄弟们一窝蜂围上来向我讨吃的。我指指阿凤,说你们找它要吧,路上全部让它给挥霍了。兄弟们唧唧喳喳愁眉不展议论纷纷,吐着大舌说,班长你把这小东西当老婆啦。我明白过来之后,赶紧去摸阿凤肚皮:对不起,你们仔细看看,它是公的,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日子如冰雪一天天消融,阿凤不负我望,坚强地活过来,精神和体力与日俱增。它的叫声成了这高原夜色里最动听的音乐。它在阳光下摇摆尾巴的影子是天堂与人间最美的风景,它每日在高原上信步游荡,飘飘欲仙,时而对着白天里高挂天边的月亮呜呜呜地哼唱,时而对着山下过往的藏民噢噢噢地打招呼,那特别的声音宛若音舞诗画里的天狗,它成了我们哨所的另一种陪伴。
转年之后,山下的村庄,花红柳绿,阿凤的眼睛也开始发绿,它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只知道喘着粗气围着哨所来回兜圈子,吵得我们心神不宁。当时,我们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皆不明白咋回事,都以为它疯了,快要死了……后来,还是刚刚结过婚的老排长一语道破天机。那个胡子拉碴的“一毛二”蹲在牛粪火旁,吐着烟圈神气活现地说:阿凤像我们某些吃了“兴奋剂”的同志在想那个溜溜的她了。
我们笑着,我们闹着,我们同阿凤一天天长大着。
那年雪顿节前夕,借下山用大米同藏民换羊肉的机会,我带着阿凤去了村庄。穿过牛铃声声的院门,我情不自禁踢了阿凤一脚,让它独自偷欢去。也许是在山上的哨所呆久了的缘故,阿凤看到一条凶猛的藏獒,不知是公的还是母的,吓得直后退,那幅紧张相显得毫无战斗准备。接着我们又看到一条极为普通的黑狗蹲在挤奶的藏族姑娘背影里看日落,它高仰着头,脖颈上被一条残缺的军用皮带环扣着,呆滞的眼神布满了霞光,那些在白色山峰里越陷越深的霞光看得它眼花缭乱。阿凤缩头缩脑地盯着它,不敢越雷池半步,像一个失去欲望的年轻人,一直无法找回燃烧的激情。我在心里替它干着急,却无法喊回它丢失在哨所的精魂!
回到哨所的晚上,阿凤不知何时挣脱绳子,冲向黑夜深处。
我愣在那里,许多事情,弄不明白。这高原,这哨所,狗比人寂寞,人比狗可怜!
谁都没有想到,几天之后阿凤突然跑回来扑通一声倒在我跟前,它浑身是血,喊不出任何声音,不知是什么伤的,血都快流干了。它拖着重伤之躯,是否完成了一个非好汉而不能为之的壮举?
我好生内疚。
埋葬阿凤那天,高原身披雪花,我们泪流满面。
当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已离开哨所离开高原多年,当读友们读着我那些与高原相关的文字去拜访高原的今天,我又来到了阿凤长眠的高原哨所。想起阿凤与我们朝气蓬勃的成长岁月,它就像奔跑在白月光里的一个精灵,令人无比快乐。阿凤本来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狗,因为埋在这没有人喝彩,甚至连过往动物也不愿在这里久留脚步的地方,它就变得不再那么普通。在我心目中,它一直是个小小的可怜虫。
我抬起头,望一眼星空,双手合十,祈祷有一颗星星属于阿凤。
太阳和月亮交班的时候(1)
眼看,月亮又要来接太阳的班了。
夜空清凉,没有星星,也没有风。随着天边那一抹残红的消隐,莲花般的月亮匆匆步入喜马拉雅山的舞台,高原的月亮善于表演独舞,称得上尽职尽责。你看她倾其所有地挥洒出皎洁的清辉,把大地的心情涂抹得那么明快,把雪峰的表情点染得那么安神。总之,不让你沉醉她决不罢休。
你喜欢这样的夜晚吗?在月色如此柔曼的夜晚里,你会做些什么?我想,我会情不自禁地挽着爱人的手漫步林间小路;我会抱着亲爱的孩子哼一曲摇篮曲;我会手握一杯温暖的咖啡临窗眺望;我会把双手落在斑马键上弹一曲雪绒花……想起这样的夜晚,幸福,的确可以像花儿一样开放。
可是有人很不喜欢这样的夜晚。
他和他是同年兵。他们一个来自成都,一个来自上海。他们被分到这里执行看守任务已整整一个冬季。这样的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安静得就连最后一片绿叶变黄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得真真切切,安静使彼此在喘息未定的时候一刻不停地感到可怕和窒息。既然两个人都很不喜欢这样的夜晚,那么他俩在这荒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