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压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即使是现在,也还未到最后,她还不能哭。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从他的洋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来,上头的香味她不曾用过,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晓了,那个男子,现下还不属于自己。
或者,根本不会。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将来,都一定是因为爱。那个人可以一穷二白,可以无权无地位,可是他要爱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个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爱必定要刚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几块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会是这么一个男子。
所以,在父亲与她和幽芷谈话的那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提。后来面对幽芷的问话,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无言以答。
幽芷从来都不知道,有时候,自己有多么的羡慕她。
幽兰理了理衣领,慢慢地沿着原路返回。
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彻骨的寒。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原本说好是按规矩土葬的,然而最后楚卓良开口,说现今是新时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场是新近开的。习惯土葬的人毕竟占大多数,但既然这次确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场一下子潮水般人涌。
幽芷着一身黑衣,胸前别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亲后头,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虚无。自从那天知晓这个噩耗悲恸地不停流泪之后,幽芷再没有哭过,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仿似全部的泪水都已然被抽干蒸发了,她只觉得双眼干涩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气。她告诉自己要坚强,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姐姐后头张罗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她用心尽力地去做,做得那样认真仔细,就当做自己所能为母亲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幽芷跟着众人一起走着,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经置身哪里,在进行哪一项仪式,又或者下面又该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做着。
直到虚虚软软地站到了铁栏的外头,透过那一根根因淋过雨水而生了锈的铁栏杆看到母亲的遗体被推送进那长长的火炉时,幽芷陡然间好似醒过来,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拼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铁栏杆,丝毫不管上头深深的铁锈,使劲地摇晃着,宛若做困兽之斗的最后挣扎。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那个黑色的长箱子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吞没。最后里头的工作人员将小小的铁皮门一关,母亲,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拼命地拍打摇晃着阻挡了自己的铁栏杆,不顾手上已经是锈迹斑斑,还有一道一道红色的血印子。她像个孩童一样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希冀母亲能转过脸来,哪怕只再看自己一眼。
终究,连这般微小的心愿都不能再实现了。
她头一回哭得这样绝望,这样肝肠寸断,这样如同受伤戒备般深深抽泣一声就仿佛提不上气来。
周围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过来要将她带离,要她松开手。这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离开母亲?所以她紧紧地抓住栏杆,手环过来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却丝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力气。然而有许多人,他们一起使劲要掰开她的手。最后,她因过度紧张而早早流逝的力气终究敌不过众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眼泪仿若被打开的闸门般肆无忌惮地流淌着,睁眼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水帘。
她脑海里只不停地盘旋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有很多人的温言碎语,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抚摸。她却像个受伤惧怕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角,不理会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劝慰。
直到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谁仔仔细细地轻轻拭去了她满脸的泪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颊边颈间。那一双温暖的手揽过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的脸按在一个熟悉的胸口,手指抚摩着她的肩,似是在安慰着。
这般贴近,这般温暖,不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贴着她的皮肤。
渐渐的,她开始安心下来,只是不停地小声啜泣着。
而那双手,就那样耐心地抚顺着她的发,用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啜泣声愈来愈弱,渐渐低下去。而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用力揪住触手可及的物品,好像是谁的衣襟。她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但支架不住,还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弯里睡去了。
醒过来,眼前似是一两只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装纽扣。她再努力地环顾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个车子里。而这辆车,似乎并不陌生。
幽芷这才感觉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个怀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觉。抬起胳膊微微摩擦着动了动,就这么一动,忽然听见一个低沉而略带担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声音让她愣了愣。
她被一双臂膀倏地松开移到谁的面前。那是一个男子,着着洋装,胸前的纽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见的。
她抬起头,果真看到那张意想中的脸。星目剑眉,挺拔的鼻,英气俊朗。而那双平日里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猎鹰般敏锐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正写满了担忧与温和。
沈清泽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皱了皱眉,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唤道:“幽芷?”
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于他而言却是轮回般漫长,她薄唇一抿,尔后有淡淡的水雾漫上眼来,轻轻应道:“三少……”那个“少”字拉得极轻却极长,宛如委委屈屈的一声叹息。
沈清泽这才像松了口气般,重新抱住她:“你吓了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哭傻了。”
幽芷听的出来他是在竭力地想让她放松,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来。她突然间一下推开他,提高声音急切道:“父亲呢?我怎么会在你车里?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一口气抛出几个问题,他仔细地将她几缕垂下来的发别到她耳后,然后答道:“父亲他们还在火葬场里没有离开,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后事。母亲的骨灰已经料理好了,装在一只上好的骨灰盒里。”她屏息听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是否妥当。沈清泽继续道:“幽芷,你忘了么?你哭得昏睡过去了,父亲便让我将你抱上车好生休息一下,这些日子来你也一直没有真正合眼过。”他紧紧盯住她,不放过,“至于我怎么也在这里,你当真不知道么?”
她在他的凝视下,动也不敢动,呼吸渐渐急促,陡然间觉得空气微热起来。她突然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母亲!”她浑身颤抖,拼命地伸手要去拉车门。沈清泽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劲地摇晃她,一样高声起来:“幽芷,你冷静点!幽芷!”她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流,用左手用力捂住耳朵,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尖叫:“我不听!不听不听!你走开!让我出去!”他的眼色也沉下来,俯在她耳边厉声喝:“幽芷!你给我冷静!你听见没有?”
他的力气那般大,一把就将她的手拉了下来。耳朵失去双手的保护,她如同一只发怒的小兽,猛地张口,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咬下去。他吃痛地“啊”了一声,却抿着唇,任由她用劲地咬着。她原本就觉得没有多少力气了,这样一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上来,只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了。
她恍觉他没有避开就这样任她咬,慢慢松开口来,噙着泪,抬眼望向他。沈清泽见她不再如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猛地捧起她的脸,强迫她抬头:“出去?看见母亲的骨灰盒你会受不了的!”他的声音软下来,“芷儿,你会受不了的。”
他的吻就那样忽然雨点般落下来,吻在她的泪痕上。他温热的唇一寸一寸地覆盖,覆盖了她的脸颊,覆盖了她的周身,覆盖了她的心。她在这许许多多的温暖包围下渐渐失了方才警戒防备的利爪,渐次软化,不再声嘶力竭,只是小声地呜咽。
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趴在他怀里。他的唇终于移开,她仰起脸,露出尖尖的下巴。他再一次伸出拇指揩去她眼中的泪,听她模糊不清的碎语。
“三少,我再也找不到母亲了,找不到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他的呼吸绕在她耳边:“不怕,你还有我呢。不管怎样,都有我在。”
他那句坚定的“都有我在”在她耳畔不停盘旋。
都有我在。
有我在。
原本死死掐着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放开。
就在沈清泽抱着昏睡过去的幽芷进雪佛兰之后,人也渐渐散了。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林子钧,死死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曾动过。他心里满是苦涩,但更多的是惶恐。居然是伯父让沈清泽将芷儿抱进车子里,居然是伯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伯父对于芷儿与沈清泽已经首肯了?他害怕,他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错失了争取到幽芷的机会。可是他不信,他不相信他与芷儿十九年的情谊居然会抵不住沈清泽与她这么短短数月的往来。他犹记得幽芷天真烂漫时仰着水灵的小脸笑眯眯地唤他“子钧哥”的样子,然而恍惚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长大后的小女孩,却依偎在了旁人的怀里。
他不甘心。一点都不甘心。
季静芸自然也是没有走开,她在一旁默默凝视着脸上神情几经变换的林子钧。她自是猜得到林子钧在想什么,而这也更令她明白,若想要顺利成为林太太,未来的路有多难。但她不会放弃。她告诉自己,绝不放弃。
静芸向前走了一两步,装作毫不知情,微微笑道:“林大哥,你在望什么?”林子钧未料到身边会多出一个人来,原先的思绪被打断,敷衍地笑笑:“没有,没有什么。”说罢便欲离开。静芸咬咬唇,瞬间仍旧笑起来,轻轻拽住林子钧的衣袖:“林大哥,你怎么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和我说说么?”林子钧倒是不曾预料到她要说的话,愣了愣,轻巧地想要脱开静芸的手,道:“只是为伯母的事有些伤神而已,哪有什么旁的心事?”静芸却牢牢拽住不放开:“林大哥,你就不要骗我了。我可是能看得出来,你心里分明苦涩得很。和我说说好么?若是关于幽芷的事,或许我能帮帮你。”听到最后,林子钧忽地有些动容,似是想起什么,握住静芸的手问道:“静芸,你晓得芷儿同沈三少的事么?”静芸侧侧脸,一双眼似不明白地望着林子钧:“同三少的事?你指的是他们快要结婚的事么?”林子钧的心猛地一惊,大骇,不留意中用劲抓住静芸的手,不可置信喊道:“你说什么?结婚?”静芸吃痛地轻微叫出声来,林子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用力,忙放开她的手,略带歉意,眼却紧紧盯着静芸。触目到静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犹豫,但还是道:“静芸,我们去别处吧。”他顿了一顿,“去别处再聊聊。”
林子钧负手转过身去,低着头。他忽然又抬起首来,目光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方向。他兀自笑了笑,然而那嘴角却似有千斤重,重得原先的弧度慢慢下沉。到最后,变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心里明白,有什么他原本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