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靠着她的耳畔,热热的呼吸喷洒着,有些痒。
他俯在她左耳边清晰道:“我爱你。芷儿,我爱你。”
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伸出手臂,慢慢地,也紧环住了他。
她喜笑颜开。这么一下,连心底都幸福得痒起来。
他的笑容,亦是久久不曾褪去。
从楚家出来时已是五六点钟的光景。
冬天,暮色垂得早,四野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楚卓良本来留了一同用晚膳,但林子钧怎么会答应,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心里再多受煎熬,再多看幽芷与沈清泽那般情深意浓的模样。于是他推辞了一番,草草告辞。楚卓良其实看得出来林子钧心里头的苦,打小便看着林子钧一点一点长大,在自己心中,也算得上是半子了,他的心思楚卓良怎会不晓得。但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只能对不住他了。楚卓良知道,林子钧是个好孩子,他同样希望将来林子钧会过得好,这样他才能安心。
林子钧刚要离开,静芸也站起来说今天家里头有些杂事,母亲叮嘱过要早些回去。幽芷虽然觉得有点惋惜,但毕竟是欢喜得紧,眼里的世界只容得下沈清泽,便没有再三挽留。静芸于是就和林子钧前后脚地离开了。
走在大街上,正值回家的时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林子钧一直双唇紧抿,眼望着前方,不发一言。静芸在一旁偷偷用余光瞥着他,他那样瘦,那样高,原先的堂堂仪表在此刻却变成了无限的苍白与凄凉。静芸懂得林子钧心里的感受,因为她自己何尝不是与他相同的绝望和苦楚。她不明白,幽芷究竟有哪里胜出自己,为何作为幽芷的闺友这么久,与他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在自己身上。难道是因为出身么,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拥有共同的十九年时光?可若是这样,为何却抵不过幽芷与沈清泽的短短半年多时间?
她心里头不是没有怨恨的。她怨幽芷的夺目,怨时光的不公平,也怨林子钧的痴。她甚至想直截了当地大声问出来,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对幽芷死心,为什么不愿意对他自己好过一点,为什么不愿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丝丝她对他的一腔感情?
哪怕他只响应她付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她也甘之如饴。
她根本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满眼的繁华,都抵不过他一个眼神的凝视。
所以,当林子钧回过头来说他想去一个小酒馆里喝酒,问她是否高兴一同去时,她丝毫都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能与他在一起共度的分分秒秒?
江山与美人,对于沈清泽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都要。
如今身担要职,又终于被应允抱得美人归,沈清泽自然如同喝了琼浆仙露一般的开怀,连步伐都比往日要轻快得多。来楚家之前,沈清泽是同父母提起过楚幽芷的。沈太太那日雪后中午见过她一回,虽说距离隔得远远的,但就那么几眼沈太太便中意了,不曾有什么异议。沈广鸿起初面色微沉,但到底有沈太太、素心和沈清瑜的一个劲地夸,沈清泽又拿来了一张幽芷的相片。沈广鸿乍一看幽芷的相片愣了一愣,随后终于松口道,说是改日带来瞧瞧吧。一伙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沈清泽来时是何云山开车的,但因何云山还有事情要去办,便离开了。此刻,沈清泽一人走在人影绰绰的街上,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平常普普通通的街景在这回看来都是心旷神怡。他没有让何云山来接,过往的好几辆黄包车他也没有叫住,他这会儿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或许,也只有踏着大地走路才能一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芷儿是真的答应了。他不是在做梦。
他从来不曾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的爱一个女子。只在第一眼的时候,心就被这么网住了,毫无预警。
沈清泽还陷在他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前头的一个身影。直到走得近了,一声娇唤打断了他。
“呀,三少!”
沈清泽从思绪中被愣生生唤回来,但刚刚听到这声音便晓得前头是谁。头立即痛起来,见那道身影已经横在跟前,他只好驻足。
正是陆曼,她亦是一个人。寒冬腊月,她却也不觉得冷,穿了件金缕丝橘红色露臂旗袍,外头披了件流苏短罩衫,乌黑的长发烫成大波浪,嘴巴依旧涂得红艳艳的。她手里提了只牛皮小手袋,双臂横抱在胸前,柳眉一挑,笑吟吟地望着沈清泽。
沈清泽的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欢愉,沉声道:“陆小姐,这么晚了你不回家还在街上做什么?”
陆曼倒似一点也瞧不见他的不快,照样笑得眼儿媚:“清泽,还那么生疏唤‘陆小姐’么?你瞧,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沈清泽眯了眯眼,冷笑道:“我与你有约么?况且,上回我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陆曼爱出风头兴风作浪,我沈清泽可不想让人误会!”
陆曼眼波流转,向前跨了几步,脸挨着沈清泽,伸手把玩他衣襟的纽扣,抬眼笑道:“误会?就是那楚家二小姐么?”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她有我美么?”沈清泽冷眼看着她,也不曾动,想看看她到底玩什么把戏。
天色昏暗,黑漆漆的,看不清沈清泽的表情,陆曼却以为他是默许,手指更加大胆地滑上沈清泽的脸,贴近道:“三少,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曼儿的心么?三少,你让我跟了你吧,我可以不要什么名分,不和楚幽芷争……”说着便欲凑上沈清泽的唇。
沈清泽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她的手,厉声道:“陆曼,你还真以为你是万人迷么?你不要得寸进尺!”
原本陆曼还在心中暗暗窃喜,以为鱼儿就要上钩了,哪知沈清泽会这么厉声呵斥,不禁一阵错愕。转瞬她又赶忙娇声委屈道:“呀!三少,你捏疼我了……”沈清泽冷冷道:“捏疼你?哼,你记住,不要再来纠缠不清!尤其不许去找幽芷搬弄是非!你听见没有?”
陆曼这才晓得他是真的动怒了,忙应道:“不会了不会了。三少,你快松开我……疼……”陆曼只觉得手骨头像要被碾碎一般,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清泽“哼”了一声,刚欲放开,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草丛里的一个模糊的人影,那边还有什么正在闪光。他心下一惊,大怒吼道:“好你个陆曼,你是有备而来?!竟然还带报社的人来拍照?”他眸光骤然更冷,那神情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吓得陆曼脸色刷白,手骨更是痛得她眼泪直流。她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敢了……求求你快松开我……”
沈清泽大步流星一下子跨到那拍照人的面前,那人还不曾完全反应过来,沈清泽已经一把夺过相机,使劲向地上一摔,相机瞬间四分五裂。那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沈清泽还在气头上,又用力地踩了好几脚。
他喘着粗气,转过身来,似一头发怒的狮子,厉声吼道:“我再警告你陆曼,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许去招惹幽芷!否则,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说罢,沈清泽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陆曼还站在原地,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有爱、有怨,也有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她想攀附上沈清泽确实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原因,她不甘命运,不甘做一个周旋在男人中间的花瓶,等到红颜色衰再独自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只是一个戏子,说好听叫做“电影明星”,其实不就是过去的戏子么,一样的卑微,一样的如同世间的一粒尘埃。
她也不想每天都这么戴着面具假假地笑,妩媚地笑,看似风华无限,然而个中滋味又有谁知?可是她必须这样做,为了生计,她必须这样。
她其实多么想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
陆曼望着沈清泽已经远去模糊的身影,暗暗恨道,不会认输。
不会认输。
已经是半夜三更,小酒馆早就该打烊了,只不过碍于林子钧先前给的一大把现大洋,店主还在硬撑着。
静芸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摊成一排的酒瓶子,忧心忡忡。但林子钧举起新启的一瓶又要猛地朝嘴里灌,酒水沿着嘴角细细涓涓地向下淌。静芸一直在劝他不要再喝,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瓶接着一瓶地灌。
静芸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林子钧手中的酒瓶子,“砰”地往桌子上一掼,使劲地摇着林子钧的肩膀:“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已经是半夜了!”林子钧的双眼已然布满通红的血丝,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都是猪肝一般的红,手上青筋暴起。他什么也听不进,说话间喷出的都是酒气:“酒……我要喝酒……喝酒……”静芸不放弃地想要将他摇清醒些,焦急道:“你已经喝了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走,回家吧!”说话间便吃力地欲抬起他。林子钧手臂却胡乱地挥了几挥,口齿也不清楚,嚷声道:“我要酒!酒!”这么闹着,静芸根本没办法拉他站起来。
心疼混合着心酸,静芸忽然一下子火了。她用力地甩下林子钧的胳膊,扬手就响亮地打了他一巴掌,那声响清脆得连静芸自己都愣住了。林子钧刹那间安静下来了,呆呆地惘然地看着她。那样的神情,绝望无助的神情,茫然无措的神情,深深受伤的神情,让静芸的心刹那间又软了下来,软得令她自己想哭。
但她忍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去。”林子钧仍旧是这副表情,也不说话,手臂却不再乱挥舞了,顺从地让静芸搀着站起来。静芸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搀扶他,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向林子钧家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夜幕的深处。
静芸有一段日子天天往事务所里跑,自然也是去过林子钧家一两回的。林子钧在外头有一间房,有时不凑巧便去那里住一晚。静芸这会儿便是将林子钧送去那间屋子。
千辛万苦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口,静芸从他身上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屋。林子钧跌坐到沙发上,静芸才终于舒了口气。替他擦过脸后,静芸又将林子钧扶到床边,帮他脱下鞋子,林子钧这才躺到了床上。头一沾枕头,林子钧的眼睛就闭上了。因为方才喝了太多的酒,呼吸中喘着粗气。
也只有当他睡着了,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凝视这张脸,这张经常在她睡梦中出现却永远也抓不住的脸。他的眉心蹙着,连睡觉都不安稳。她用手指按按他的眉心,似乎想抚平他的眉。她歉意地看着他颊边的手指印,虽然不是很清晰,可她的心里止不住地泛酸泛苦。
她在床边坐着,凝视那张脸,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有点犹豫。终于,她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地唤:“林大哥,林大哥!”拍拍林子钧的脸,“子钧!子钧!”
林子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他只是觉得眼前有一个人影,但到底是谁,他看不清。
静芸缓缓俯下身来,吻住了林子钧。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情,然而现在,除了这一次的机会,她也再没有旁的办法。
她紧张地不住瞥林子钧,观察他的反应。她知道他醉得很厉害,她在拿自己做赌注。
终于,他也开始本能地回吻她。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她猛地一下蹬脱了鞋子。
窗外的星子黯淡模糊,不时地有墨黑的云飘过来,遮住原本就已经看不大清楚的星子。
今晚的月光如此黯然,大不似前些日子的清辉明亮。玉盘的周围早已毛了边,模模糊糊的影子。
明天,应该是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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