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瑜揉揉眉,叹息道:“兰儿,你不要这般样子……”
“那要哪样?”她打断他,“对你的三心二意都当做不晓得然后自欺欺人么?”
她忽然笑了笑,那眼里的神情却是那般绝望与嘲弄。那样的眼神,让沈清瑜直到很久之后都无法忘记。
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心心念着的情郎,对自己的心意竟是这样不屑一顾。她一直以为自己拨开云雾瞧见了阳光,到头来,却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愈加浓厚的乌云。
幽兰的脑子里早已是“嗡嗡”的一片,她用尽全力地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无力倒下。浑身都是冰凉的发麻,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听见自己奋力说道:“沈清瑜,我恨你,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变成眩晕的模糊。
她看都不看他,也根本看不清他,竭尽所有的力气,在勇气还没有全部流失之前飞快地逃离他。
她只能凭着感觉拼命地跑。
她听见他在后头喊了她一声,她却只能够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回头,不要再一次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终于再置身人海,人群熙熙攘攘,没有谁会注意到她。
她到底再也支持不住,耳边“嗡嗡”的鸣声同眼前眩晕的模糊,两腿一软地跌坐了下来。她起初死死咬着唇,但还是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一下子全部都喷涌而出,花了满脸。
她最终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头埋进双膝,放声大哭。
心里有什么,正在慢慢死掉。
她知道的,却无能为力。
幽兰坐在广场上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哪里会有真的恨他,早已泥足深陷,最多也是恨自己,连忘记他、不再想他的办法都没有。她只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了,而他,或许也根本连见都不想再见她。去了,怕是只会徒增痛苦,她还没有这么坚强。
至于父亲的厂子,还是再想别的法子吧。
人生的际遇大抵也都是如此,来去匆匆。谁都是谁的过客,浮光掠影的痕迹之后,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沈清泽今日破天荒地竟然在五点半的时候就回来了。由于天气早已暖和,他便只着一身戎装,也不曾套大衣。
幽芷初看见沈清泽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欣喜道:“清泽,你竟已经回来了?”她原本正在看书,此刻当然欢欢喜喜地向他奔过去,“今日怎么这么早?”沈清泽站在门边,带着一抹淡笑看着她,他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她。
幽芷只笑逐颜开,毕竟沈清泽已经有半个多月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她的手环住他的背,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良久她抬起脸,有些责怪却又笑吟吟:“清泽,今天外头的风大,你怎么也不披件大衣?”沈清泽笑道:“不碍的,天气早暖了。”幽芷只是笑:“清泽,你好久不曾这么早回来了。”
那边却插来一个声音:“就是呀!三哥,你们上头怎么这般不解人意?新婚不久就叫人忙东忙西的。”
幽芷这才想起太太同宜嘉都在客厅里,回想自己方才的亲热,立马羞得将脸藏进沈清泽胸口。沈清泽却并不理会宜嘉,只是答道:“芷儿,再忙一阵子就好了。过些天,我会有个大礼物送给你。”幽芷又喜又疑惑道:“大礼物?什么礼物?”沈清泽得意地扬扬眉:“怎可现在就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清泽,我今天早上去看望了父亲和姐姐,他们都挺好呢!本来下午我是想去子钧哥的别院看看他和静芸的,可惜了,他们竟都不在……”幽芷见到沈清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跟在他后头说个不停。
一边挂起衣服,沈清泽一边说道:“既然不在,那就改天再去。”
“嗯,下次,你同我一起去吧!”说罢,幽芷又开始细说今日的所见所闻。
沈太太望着这一双儿女,那般和谐与欢喜,眉心舒展。
只是六点一刻的时候,沈清泽看看表,道:“芷儿,今晚我还有个应酬,这会儿该去了。”
他早换了便装,幽芷正倚着他看书,闻言倏地直起身子:“应酬?你今晚不在家里头吃么?”沈清泽见幽芷浓浓的失望,有些不舍道:“芷儿,今天这个应酬很重要,不过我一定早些回来。”幽芷纵使有些不情愿,还是勉强笑了笑:“去吧!”
沈清泽匆匆出门,何云山已将车停在外头等了。雪佛兰疾驰而去,在聚香苑的门口停了下来。
推开包厢的门,只见史容谶、史苡惠已入席而坐,围坐的还有几个洋人。沈清泽甫一进来,史容谶便眼尖地看到了,忙起身笑迎道:“沈先生,快请入座,史某已经恭候多时了。”沈清泽对他的态度全然不似上回那样,客客气气道:“让史先生久等了。”史容谶上身一仰,作揖推说道:“哪里哪里,应该的。”
沈清泽故意坐在史苡惠旁边,史苡惠了然地笑了笑,史容谶一见更是眉开眼笑,待沈清泽一坐定便介绍道:“三少,这位是路易士先生。”沈清泽伸手道:“幸会。”那路易士是个瘦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棕色的鬈发。他亦伸出手同沈清泽一握,礼貌地点点头。
史容谶接着道:“这位是霍姆斯先生,他的生意可做得真是了得啊!”霍姆斯是个五十岁光景的英国人,有一个圆圆松软的大红鼻头,然而那双眼却甚是犀利,总是板着脸。沈清泽也同他握了握手。史容谶这么一个一个接着介绍过去,很快便打了一圈招呼。
晚宴开动之后,彼此寒暄了一番。原本洋人在餐桌上是不谈生意公事的,但所谓“入乡随俗”,好几番话下来,气氛逐渐热络,彼此便开门见山。
路易士先开口道:“沈先生,你说的那两家面粉厂子,我们都去考察过,机器设备实在是太陈旧了!”沈清泽道:“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经开过我的条件。”路易士撇了撇嘴,又道:“沈先生,若是要我们买下,两家厂子一共不出十万。”沈清泽紧跟道:“据我所知,金广进找了那日本人藤堂川井,他愿意出十三万买下来。”路易士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耸耸肩道:“沈先生,我想那太不合算了。”沈清泽浅啜了一口酒,双眉紧蹙。他描摹着红木桌上的纹路,口气微微有些冷然:“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经承诺过,只要你们能买下来,我一定会出双倍的钱再向你们买。”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霍姆斯说道:“沈先生,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只是那块地盘一直是日本人居多,他们的势力强一些,我们不一定能争取得到。况且,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和气生财’,我们没有理由去和日本人过不去。”
沈清泽听那语气中带着一丝强硬,啜口酒没有吱声。
原先有些热络的气氛一时被冲淡几分,史容谶见状忙打圆场道:“来,来!这可是聚香苑上好的酒,怎可浪费了?各位,史某敬你们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又是一圈的恭维话,一桌酒席这才又轻松了些。
沈清泽一直双眉紧锁,啜着酒在思索什么。史苡惠暗暗用胳膊碰了碰他,小声道:“三少,酒席上的商场谈判可不是战场,过于严肃怕是会败事。”沈清泽回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对她报以一笑。史容谶在另一头瞧见,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两人碰头细语,心里直乐。
许是有了史苡惠刚才的话,沈清泽也稍稍随意起来。毕竟聚香苑他是常客,对这里的招牌菜自然是了如指掌,细细向洋人介绍,那一群人皆是赞不绝口。接着,又细说他在法国留洋时的奇闻趣事。
好些酒菜下肚,彼此亲近了许多。沈清泽朝史苡惠感激一笑,又恰巧落入史容谶眼中。他笑得愈加开怀,大声劝酒。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醉意。霍姆斯现下不止是鼻头,整张脸都是鸡尾酒似的通红。沈清泽又是一杯酒,爽快道:“我沈清泽还从来不曾求过旁的人。这一回,我千万个请求,一定帮我买下那两个厂子!”
路易士的双颊也染了酡红,用他听起来有些别扭的中文道:“沈先生,我们同你的二哥经常有生意的往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个忙,我们一定会尽力的!”甚至连霍姆斯也松口道:“沈先生,只要还有一线的可能,我们就不会放过。”
沈清泽闻言,更是爽快,将酒盅都倒满,嚯地站起来,豪放道:“来,咱们都干了!”
他少有这般的豪放,却又天生有那不怒自威的气魄。史苡惠在一旁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出了聚香苑,那几个洋人都是跟着史氏父女的车后头来的,自然有车送他们回去。外头黑漆漆的一片,走到门外,沈清泽忽然想起了头一回和幽芷一同来这里的情形。这么一想自然想到了应许幽芷会早点回去,忙低下头借着道旁微弱的灯光看看这会儿是几点钟。然而他只顾着看表,一不留神,被脚下突兀的几块散石一绊。史苡惠正好在沈清泽旁边,忙一把拉住他。但不曾料到他的冲劲会有这么大,她也踉跄了几步,向他身上一撞。他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反手一下子抱住她。
待两人站定,史苡惠笑起来:“真不曾想到,小小的几块散石,却出这么大的乱子。”沈清泽被夜风一吹,清爽许多,道:“今日这是第二次谢你了。”史苡惠摇摇头:“这算得了什么?”她与他跟着前头的那些人向前走,“只是没想到,传闻中风流倜傥、玉堂金马的沈三少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沈清泽道:“痴情人倒算不上,只是想替她尽微薄之力罢了。可惜了我不是一个商人,终究还是有些出入。”史苡惠不解道:“沈二少不是做生意的么?为何不叫他帮忙?”沈清泽低头迟疑,道:“他……自是有不便之处。”史苡惠见状,了然怕是有难言之隐,便转移道:“三少,即使最后不能成功,你有这份心,我想三少奶奶也会感动的。”沈清泽笑了笑:“史小姐,那么日后还是要拜托你的帮忙配合,沈某再次感谢不尽。”“那,这岂不是第三谢?能令三少连谢三次可真让我受宠若惊啊!”她狡黠一笑,快步向前。沈清泽一愣,随即也笑着跟了上去。
待这一行人走远,却没有谁发现后头的灯光下还拖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刚才的这一切,这人自然尽收眼底。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这笑容,竟有些诡异,令人不安。
(18)
沈清泽回到家,也不过是九点多钟的光景。幽芷远远便闻到他的满身酒味,皱鼻道:“又是一身酒臭味!”沈清泽闻言故意蹭到她身边,幽芷却推开他:“快去洗澡,水都替你放好了。”沈清泽赖着不走,笑嘻嘻道:“若是我不洗呢?”幽芷转过头假瞪他一眼,只道:“快去!”沈清泽耍小性子:“就是不去。”幽芷只是好笑:“你怎么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沈清泽状似想了想,趁幽芷不曾注意,飞快地啄了她一下,才得意地捧着换洗衣物转身。
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竟还有这样的模样。
幽芷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好气,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
翌日清晨,沈清泽已经用过早膳离开了,幽芷在他后面起来,到楼下的收报箱照常取了份今日新送来的《申报》,还带着一股浓厚的油墨味儿。
然而刚刚一打开报纸,那头版头条的大字令幽芷双眼一刺:“沈三少夜会神秘女子,楚幽芷太太之位难保?”下面是一张大大的相片图,虽说是隐在夜色中的背影,但因着晕黄的路灯光,沈清泽那自己如此熟悉的身影,怎会认不得?
“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