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雷轰顶一般,那件衬衫上的淡淡口红印子突然蹿进她脑海,炸得她似要窒息,无处可逃。之前她拼命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不去猜测,然而这如何可能。陆曼短短的几句话,一下子便勾出了她内心最害怕的恐慌,她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
她的脸瞬间刷白,苍白得不留半点血色,甚至连唇边的血色都全部褪尽。她恍恍惚惚连站都站不动了,一手紧紧攀着墙,一手死死攥住裱字,软薄的宣纸底已然戳出了几个洞,她也全然不知。
她在力气不曾消失之前,猛地一掀房门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伙计在后头不停担心地喊,她根本听不见。
全世界吵吵闹闹到全部都是陆曼刚才的话;全世界,又安静到只剩下陆曼刚才的话。
她没有方向地一直跑,泪还在眼角,不曾流下来就已经被风干。
清泽,你当真、当真……
陆曼转过身,帘子因一下子的掀起还在轻微扇动。
那素裳女子有些担忧道:“陆曼,刚才的话万一楚幽芷承受不了出了事可怎么办?”陆曼哼了一声,眼波流转,朱唇启开飘来一句话:“那不是更顺了我的心意?”
她掸了掸旗袍,又是那副娇艳的笑容,如此不可方物。
(19)
沈清泽这天事务原本就繁忙,一直在处理公文,焦头烂额。又听闻路易士同霍姆斯因意见有分歧将楚家厂子的事耽搁了下来,他摇电话给二哥想让二哥帮帮忙,却一直不曾有人接。这么多的不顺心事压下来,沈清泽窝了一肚子的火,板着脸,剑眉紧蹙。
幽芷原来正和素心说着话,见沈清泽回房,素心便起身离开了。
下午听见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地在幽芷脑中盘旋,令她不想也无力抬头望他。沈清泽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衣架上,解开衬衫的头三个纽扣。他回过头见幽芷正垂首坐在床边,便道:“你低着头做什么?”
幽芷一听见他的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震了一下。咬着唇,她慢慢抬起脸,声音有些低哑,问道:“清泽,你……你那天晚上是在聚香苑应酬的么?”他随口应了声:“嗯。”
她的目光紧紧随着他:“那,那你那天……”
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问不出来,那句话竟是怎么也无法启齿。
沈清泽见她断了下来,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然而她半晌也不曾回话,沈清泽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忙转过身去,只见她又跟先前那样,垂首静静坐在床边。
之前的几天沈清泽就已经觉察到幽芷的不对劲,但她自己偏偏只字不提、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然而现在又是这般像是赌气的姿态。一天的不顺心积压下来,他又累又烦躁,见幽芷这样一副不对劲的模样,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问道:“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说着向她迈过去。
她的心瞬间坠落谷地。许多天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归,她只能躺在床上贪恋他还留存的体温。而最近几天他更是脸上写满冷色与烦闷,令她根本不敢同他太多亲近。到了今天,他对她竟是这般态度,随口的回答,那么不耐烦的口气,甚至连看她一眼都吝啬。是不是,他真的已经厌倦她了?
才这么短的时间,他真的厌倦了么?
而她,却早已泥足深陷。
他一点一滴地渗入她的生活,到现在,已如同呼吸般令她依赖,叫她如何能够自拔?
沈清泽挨着她在床边坐下来。甫一回头,便见她的肩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怕是自己的幻觉,忙一把抬起她的脸。但这么一看,却让他大惊失色。
素来带着浅浅温婉笑意的脸,此刻却苍白得近乎惨白。那张脸上,满满都爬的是泪痕。红红的眼眶,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连血都咬了出来,那般触目惊心。
一见幽芷的泪,沈清泽心中大慌,原先心里窝的那些火、那些不顺心的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他急切道:“芷儿,你怎么了?怎么竟哭成这样?”他说着用手去揩她的泪。而那些泪水如泉涌般不停,他不住地揩,她也不住地流。
她的泪似同排排小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戳着他的心,居然让他的胸口也微微堵住。他愈发慌得不知所措,只好一下子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有些语无伦次道:“芷儿,方才我的口气不太好,你……你千万不要……”
此刻他的惊慌与关切是如此真实,幽芷又想到陆曼的话,矛盾与犹豫充斥着原已经很痛的心,她不由闭紧眼,只“呜呜”地压抑哭。
沈清泽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她如此上心而伤心,自己又不大会安慰,也只能抱着她任由她哭,兴许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但他到底是沈三少,不一会儿稍稍冷静下来,忽然忆起她方才的问话——聚香苑?
他记得今日上午何云山同他提起过,史容谶这几天在外头到处宣扬,说是沈三少同他女儿共席而宴,一整晚上都眉目传情,热络得紧。原本这种传言他就不是很在意,更何况现下托那几个洋人的事还要有求于史容谶周转,因此沈清泽听何云山说后只是一笑了之。
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幽芷也听到了这些谣言?
他待她哭得有些累了,轻轻捧起她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连眉目都渐渐透出一股柔和:“芷儿,从前我说爱你,现在还是爱你,将来也一样。”他用手指揩去她流满脸的泪,“不管旁的人说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在一起了这么久,你晓得我沈清泽从来都坦荡荡,不会虚情假意。”她望着他,他亦是直直望着她,重复道:“你要相信我。”
她不出声,也不动,只是看着他,目光里透露出几丝茫然和不确定。
他忽然轻笑起来:“你看你,都哭成兔子眼了,家里头又没有冰敷。”他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叹了口气,言语中又像是宠溺:“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个爱哭鬼呢?”
良久,她终于停止了啜泣,声音极其委屈:“你,你凶我。”
听到她这句话,沈清泽举双手投降:“娘子,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可千万别生气。”
那句“娘子”和他故作示弱的表情终于让她不禁破涕为笑,举起粉拳嘟嘴:“以后再不许凶我。”
沈清泽点头:“再不敢了,不然,想要雨过天晴可真难。”晓得他是在揶揄,幽芷嗔他一眼,使坏地将螓首埋到沈清泽怀里一阵蹭。沈清泽了然她的小心思,一挑眉故意笑得很得意:“你蹭吧,有什么眼泪鼻涕都蹭上来,反正不用我洗。若是实在洗不干净,大不了将来不穿了,横竖还能送给穷人家济济贫呢!”
“诡计”被拆穿,幽芷也不恼,笑得双眼透亮。
她只是忽然想通了。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既然刚刚他能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那番话,证明她之前的臆想都是空穴来风。况且,回想起从前——他投其所好,带她去看别楼里满满的藏书,听他讲述留洋法国日本的心情;他带她去官邸赏梅,用他的温柔、他的怀抱稀释了她心中因为厂子、父亲病情而积聚的担忧;在母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是他强有力的臂膀支撑起她的信仰,给她信念给她温暖,最终助她度过了那段苦涩的日子。
认识他这么久,怎会不了解他的为人呢?
比起陆曼和应该是误会的香水、口红,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何况,陆曼原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觊觎清泽很久却不成功,她的话真真假假,谁知呢?
夫妻之间本就应该互相信任,不是么?
昨天幽兰来看幽芷,带来一个喜讯:赵翠林同张建平果真要结婚了。
幽兰哼道:“当初那女的赖住在咱们家,男的成天往家里跑,到最后居然还真成了!”幽芷自然晓得姐姐对赵氏母女的厌恶,浅浅笑道:“最近的喜事还真是不少,果真喜气相传啊!”但这句无心的话在幽兰听来却是隐隐的痛,她不晓得,这所谓的喜气,最终会不会也传给她。
幽芷抿一口茶,那句想问了好久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姐,你同二少……怎么样了?”其实她已经隐隐约约晓得了沈清瑜和姐姐的分离,但还是想亲口问个明白。
幽兰不曾料想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心里一阵酸涩,含混应了声,随即转移话题道:“芷儿,妹夫待你可好?他若是欺负你,回头告诉姐姐,姐姐绝不饶他!”
幽芷啜一小口茶,抿着嘴儿偷偷笑:“姐,这话你前几天已经同我说过一次了!”
幽兰从锦华官邸回到家,金广进也正巧到了。
他戴了顶黑色镶丝绒的高礼帽,手上还戴着黑绒缎手套,一进门便边脱帽子手套边笑道:“卓良,起来了啊?”楚卓良笑笑:“早就恭候多时了。”金广进自然不客气,兀自拉张椅子坐下来。
其实沈清泽先前已经将金广进的谋划告诉了楚卓良,也说了路易士和霍姆斯的事,楚卓良当时的惊讶与伤痛自然是有的,但商场上永远没有绝对的朋友这个道理他自是清楚,因此很快便接受了现实,心里头对沈清泽的感激和欣赏也是不在话下。那天沈清泽离开之前,他只是淡淡道:“将芷儿交给你,我放心。”但这句话背后的情谊,当是深远。
此刻他依旧不露声色,叹口气道:“广进啊,这话我也从来不曾同旁的人说过,可我自己清楚,我的时日不多了!”金广进正巧低着头,顿了一瞬,抬首道:“唉,卓良,这……人皆由命啊!”
楚卓良掸一掸烟灰,拧眉道:“广进,你我多年老友了,我只问你,两家厂子除了卖给藤堂川井,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么?”金广进嘴一瞥身一别,皱脸道:“卓良,旁的人你不信,还不信我么?藤堂先生说了,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楚卓良紧盯道:“不能筹些资金将厂子机械换新么?”金广进已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道:“哪里有这么简单?”说着站起来,拿起帽子同手套,道:“我还有旁的约,便先走了。”楚卓良也缓缓站起身,低沉道:“不送。”
待金广进走远,楚卓良坐下来,轻微地叹了口气。
金广进刚走,幽兰便急急进了书房,唤道:“父亲!”楚卓良见是大女儿,淡笑道:“兰儿,有事么?”幽兰急冲冲地到父亲跟前,焦急道:“父亲,你真的听从金广进要将厂子卖了么?还卖给日本人?父亲,你知道金广进他不是什么好人……”
楚卓良摆摆手,示意幽兰停下来。幽兰急了:“父亲!”楚卓良慢慢道:“兰儿啊,这事你就不用再过多问了,父亲自有定夺。”幽兰声音骤然提高:“不问?父亲,这是咱们楚家的家产和心血,怎能就这样拱手让人?”楚卓良摁灭烟,吐了口气道:“兰儿啊,眼下最大最要紧的事是你的终身大事,妹妹都嫁了,姐姐的怎能不急?父亲正在替你物色呢!”
幽兰红着眼眶,颤抖道:“终身大事?父亲,兰儿即使今生不嫁也要守好咱家的厂子!”她激扬道:“哪怕我来接手!父亲,我来接管厂子!”
楚卓良闻言,脸色一变,厉声道:“胡闹!你怎可不嫁人?!”又道:“你一个女子,商场上那一套不适合!”幽兰却不躲,激动道:“怎么不适合?女未必就不如男……”楚卓良断然打断道:“我不许!”“父亲!我……”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呀,这什么话!老爷,自古子承父业,大小姐平日里再怎么欺负我们母子俩也就认了,连厂子都要争,还有没有天理啊!”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正是三姨太到了门口,幽兰一听更是怒火上冲,一时也毫不顾忌,大声道:“你少在那里假惺惺的!小弟才十岁,他懂什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