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温婉笑道:“妈,您这是什么话。再说,心儿不也算是您的女儿么?”
沈太太这才笑起来。
慢慢的,进了梅园,映入眼帘的全是鹅粉争俏。
沈太太拨开面前横过来的一枝梅花,随意说道:“素心啊,你进沈家也有些时候了。”
素心应道:“嗯,有四年了……”
“你说,这年底咱们沈家是不是该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视着素心。
素心立即会过意来,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开口道:“妈,清泯、清泯他说再晚一阵子也无妨。”
“胡闹!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过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总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说着又顺顺素心的发,笑言,“妈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可莫让妈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声,默然点点头。
两人刚刚拨开跟前的一大丛梅花,沈太太盯住前面某个方向忽然不动了。素心有些奇怪,顺着方向望去,正看到两抹人影在梅影底嬉闹。
“那不是三儿么?”沈太太不由问道。
素心应了一声,仔细辨着那女子,不一会儿心下明了。
“终于……”沈太太喃喃道。
素心问道:“妈,要走近了唤住他们么?”
沈太太不回答,细细地瞧着远处的两抹身影。
那男子气宇轩昂,而那女子,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然可瞧出她的清秀可人。男子似乎是故意拨了一下女子头顶上方的梅花枝条,积着的一层薄雪簌簌地抖落下来,撒到女子的额前。女子伸手推了推那男子,远远却瞥向男子开怀的笑。
沈太太摆了摆手,对素心说道:“心儿啊,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素心跟在后头,想了想道:“妈,咱们沈家今年兴许真的会有件喜事。”
“哦?”沈太太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听你的口气,似乎你知道三儿的事?那,那是谁家的小姐?”
“心儿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但说无妨。”
走在九曲回桥上,新式高跟鞋“嗒嗒”作响。素心开口道:“妈,听说三弟近来和北边楚家的二小姐走得挺近,前些日子甚至还学着洋人,每日都是十一枝玫瑰。”
“是吗?”沈太太听得笑起来,“这孩子,净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沈太太好笑又好气,“回头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了,八成又要数落他。”
素心挽住沈太太,继续道:“我也是去布坊里取衣服时听到的。看样子,三弟这回是真上心了。”
“那……”沈太太有些迟疑,抬眼道,“不知楚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心顿了顿,接着道:“听旁的人说,这二小姐挺知书达理的,自幼喜读诗书,现在还是女中的学生。”
“这样,”似乎有些宽心,“这便还好。”
(10)
用过晚膳,各自回自己的房。
素心坐在梳妆镜前卸着首饰,沈清泯甫轻轻关上门,便疾步走到素心身后,替她卸下发上的玉珠,思索了一番还是关切道:“心儿,今晚你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愣了一瞬,随即边解开发髻边笑道:“有吗?不会啊。”
“心儿!”沈清泯执意转过素心的身子,让她的眼看着他,“别骗我了,你以为能骗得了我么?”
素心避开他的视线,垂首,一会儿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妈、妈她说,想要抱孙子。”素心感觉到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有点僵住,又抬起头,对着他说:“清泯,我有些害怕。”
沈清泯轻轻抱住她,将她的螓首按在胸口,如同叹息一般道:“莫怕。该来的总会来,况且还有我呢。”
素心挣开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时候若是爸妈让你再娶一个,求求你让他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沈清泯用力搂紧她:“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她只能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的细微声音。
“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叹了口气,“心儿,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爸妈那头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下雪不冷化雪冷。
幽芷这几天里里外外裹了好些件衣裳,还是有点凉意。
静芸终于来学堂了,幽芷忍不住将她好好数落了一番。静芸道是家里出了点事,回乡下老家一趟,没发生什么大事。
“那你怎么也不摇个电话?”幽芷不放过她。“我的二小姐,”静芸笑得乐,“乡下哪里有什么电话?走得又急,你就放过我吧!”幽芷瞅瞅她,嘟囔道:“往后可不许你这样,恁叫人担心。”静芸故意赔着笑:“以后哪敢?不然人家沈三少见不得你忧心定唯我是问,你说可不是?”幽芷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你净胡说!”然而脸颊却微微有些红了,低着头像是在看书。
静芸瞧见幽芷这般模样,心下明了几分。
她心里毕竟是高兴的。
那一日,沈清泽的雪佛兰疾驰而走,她刚从拐角的阴影里走出来,恰恰对上了林子钧灰白的脸。她远望着他,他亦盯着她。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扬起头凝视那张脸,那张深深镌刻在心里却从未对旁的人说起过的脸。她轻声说:“林大哥,幽芷和沈家三少先一步离开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林子钧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她,果真是和沈三少在一块儿?”静芸点点头,应了一声。而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好好瞧她一眼。
那日后,静芸天天往林子钧的事务所里跑。静芸姨表舅一家正好住得离事务所不远,静芸便收拾细软去小住了几天,为的,不过是能再接近林子钧些。
她梦想着有一天林子钧会对幽芷死心,真正注意到她。因而,幽芷与沈清泽相处越欢,她心里就越踏实。她甚至想,不论怎样,她都一定要让林子钧成为自己的丈夫,她的天。
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她家只是小户人家。而林家,虽不算家境显赫,但至少还是大户人家,还能够遮风挡雨。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这一世。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她从头一回遇见他起,便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却始终是场独角戏。
沈清泽这些天来日日都去女中接幽芷,也不理会旁的蜚短流长。
这一日,从楚家返回驶向锦华官邸的路上,何云山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对沈清泽说:“三少,这么下去怕是不好。”沈清泽坐在车内看着公文,也不抬头,接口道:“不好?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好。”
何云山自有他的想法,三少如此钟情于楚幽芷,虽不算是坏事,但三少毕竟是个玉堂金马的人物,当以国事为重,若是这么迁就于一名女子,只怕将来会因此有误大事。不过何云山当然不会如是说,只是道:“三少,女孩子家名声很重要。这样日日都来,怕是旁的闲话……”沈清泽从公文中抬首,横眉道:“怎么,我沈清泽要做什么还管别人不成?”何云山忙说:“三少,话可不是这么说。女孩子脸皮原本就薄,若是听到了什么,脸往哪儿搁?再说……”沈清泽瞥过一眼:“再说什么?”“再说,要是像上回陆曼那样,有什么不堪的话传到先生耳里,恐怕是不利啊!”沈清泽正要翻公文的手顿了顿,这次终是没有再开口。
幽芷下了车,刚欲按门铃,却发现外头的铁门虚掩着,便一推进了天井。忽然里室的大门被急急地打开,正是才来了个把月的张妈。幽芷笑笑问道:“张妈,你这么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么?”张妈刚一抬头,见是楚幽芷,面容一僵声音里都带着些许哭腔:“二小姐,二太太她,她……”幽芷心下顿时一沉,上前紧紧攀住张妈的肩急切地问:“我妈怎么了?她怎么了?”张妈的声音模糊起来,幽芷却听得一清二楚:“二太太不行了……”
书袋“啪”的掉落到地上,幽芷猛地推开张妈,用尽了力气向二楼跑去。她忽然听不见了这世界的任何声音,耳边只有盘旋的“嗡嗡”声。仿佛自己的手脚都迟钝起来,全身的血一下子地往上冲,她竟只剩下了麻痛的冰凉。
就这样奔到母亲的房门口,骤然间幽芷却突然停下脚步迟疑了。
她想自己或许在做梦,只要不进这个房间,一切都只是梦,母亲,她还是好好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攀扶住墙壁和门柄,一步一步,双腿有如千斤重般挪了进去。
甫一站到门口,大太太恰好看到幽芷。抹了抹眼角,大太太朝幽芷走过去,挤出一丝笑容,双手紧紧攥住幽芷冰冷的手将早已混沌的她引到床前。
幽芷起先只是愣愣地望着床上那张熟悉亲切却又无限苍白的脸,那是她母亲的脸,她认得清清楚楚,早上分明还和自己道过别说过话,还带着那令自己安心的微笑。然而现下,却安详得过了分,苍白得就像一张薄脆欲碎的纸片,气息这般微弱,似一潭死水。
忽然想到“死”字,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然间有如一把尖刀心里在锋利地绞着,一道一道地戳刺着她。
她突然一下子扑到母亲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颈窝,就如同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一般。她悲恸地将脸凑在母亲颊边哭泣,就似小时候哭着向母亲寻求安慰一样。她哭得那般动容与绝望,又压抑着,在周围的人听来却成了破破碎碎的抽泣。幽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住她,拼命地想把她拉开。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瞥见一旁站着的周医生,一把攥住周医生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断断续续道:“周医生……我母亲……我母亲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
周圳信叹了口气,与幽兰一同扶撑起幽芷,低沉道:“二小姐,太太的身体原本就弱,这么些年来早积累了不少旧疾。再加上早些时候的发烧……”
幽芷很想仔仔细细地听,然而不论她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耳边似有千万只轰炸机,她只能抓住模糊破碎的话语。
于是她不管不顾,打断周圳信,急切道:“发烧?发烧……可是母亲已经退了一些了啊……”
周圳信晓得此刻说什么也不会入她的耳,但他还是耐心道:“太太确实不再发高烧,可连续数日不断的低烧已经渐渐转为肺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又是旧疾加新恙,这么一来,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啊……我也是无回天之术……”
周医生的话,幽芷什么也没有听清。她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想,母亲,母亲……
她记得小时候和姐姐玩躲猫猫,她总喜欢躲到母亲房的那只大衣柜里,那里都是母亲的衣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记得儿时母亲和她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鹊桥,讲美丽的七仙女,讲被镇在雷峰塔底下的白娘子……每次母亲讲完故事她总是假装睡着了,母亲就会在她脸颊边轻轻亲一下,替她掖好被角。而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只怕一动就会消散掉母亲的气息。
她记得有一回自己和母亲赌气,躲进房间里不肯出来。母亲在门外头一遍又一遍地徘徊,想推门进来却又不敢。母亲的脚步声那般轻,可她都是晓得的。其实她的房门并没有关好,她从地上摇曳的灯光辨出母亲的影子。
她都是知道的。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话不曾和母亲说。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事情不曾做。
她其实还想再体己地为母亲梳梳发,还想再对母亲撒娇,还想日后尽心尽力地孝顺母亲。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幽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软床上。
她习惯性地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