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消息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在梧桐镇西面一座名叫翠屏山的山上,我看着山下绿色盎然的田野、晚归的人儿和袅袅的炊烟,丁建业半是喟叹半是期盼的口吻对我说起,我心头竟掩不住一阵莫名的震颤。丁建业很遗憾,连着叹了好几声气,直说着可惜可惜,好似那个早夭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一样。
我回头看着他,浓重厚实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眉宇间逐渐褪去了稚气,下巴上是青色的胡渣。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五官隐约能认出丁建国的影子。
那个孩子,丁建国该是很遗憾的吧。
或许他不会光明正大地叹气哀怨,但一定会黯自神伤。或许他会在毓敏秀睡着之后,默默地站在窗前抽烟,一吐郁闷之气;或许他不再爱回家,每每以工作繁忙拒绝面对毓敏秀,那个孩子的失去他或多或少都有责任的啊;也或许他还会狠狠地要她,以一种新生的姿态弥补这个粗心的遗憾。关于这一点,或许想得多了,我心中也没有了当初那股狠烈的肮脏和亵渎感,既无能为力又于事无补,也就渐渐麻木了。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脸颊上突然传来温润的触感,轻轻一碰后迅速地离开了。我猛地转头,见丁建业正赧着一张脸,微微皱着眉头,半是羞涩半是不满地看着我。他埋怨道:“你总是这样爱出神,都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我的心思全被脸上那温热的触感吸引过去了。我茫然地看着他,想象着过去不远的刚才,他丰厚的嘴唇印在我的脸上,脸颊就一阵阵痉挛抽搐,眼眶跟着酸胀起来,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
丁建业慌张地抓住我的手,急忙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经过你的同意,一定不亲你。”
我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不是我不接受他的道歉,相反,他的笨拙让我很不忍,只是我不知道我哪里痛了,我找不到它,或许在脸颊那里,又好像不是,它像一个无处不在又蛰伏隐藏得极其隐蔽的怪物,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的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狠狠地咬噬我,让我措手不及痛不欲生。
“你别哭了。”丁建业为我擦去眼泪,但不管用。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向外冒,滑过我脸上温温热热的。
那是丁建业第一次亲我,一直到后来我们结婚之前,也是唯一的一次。清爽的山风一阵一阵吹来,还是没能驱散那股疼痛。眼泪安静而平静地流着,我没有擦去。我怕会碰到他亲过的地方,好像那里溃烂了,我一碰肉就会掉下来。
丁建业踌躇着想要抱我,但放弃了。我哭了很久,他就在旁边默默地坐了很久。到山下陆陆续续亮起灯火,我们才沿着崎岖的山路下山。山风静静的吹着,一路上再也无话。
我们的关系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我再也装不出高兴的模样敷衍他的热情。丁建业最终与林佳喜走得越来越近了。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嬉笑玩闹,相互爱慕,相互扶持,哪怕只是看着对方,心里就是甜蜜的,或许这才是爱情的模样。只是每每听到林佳喜那一口假装老成持重的俚语,我都会下意识的想起丁建业的唇,厚嘴唇的男人好情欲重感情,大概真是这样吧。
再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听说丁建国的事业陷入低潮,美国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和石油美元滚滚流入第三世界国家,造成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危机。合资的朋友害怕生意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早早将周转的资金通通卷跑了。丁建国举债经营,毓敏秀为了帮他度过难关,已经辞职誓与他共同进退,就算这样,情况还是不太乐观,很可能要宣布破产了。丁建国回过一次戏班,只停留了小半天就走了,我没见过他。
这些于我多是无关紧要的,只是那个以为已经忘记的女人,又这样措不及防地重新占据了我的心。毓敏秀三个字,就像释放我心中爱的魔鬼的咒语,她结婚的时候,它沉睡了。听到她的不幸,它又从半睡半醒的状态苏醒过来。当初听到她怀孕的时候,我失眠了很多个晚上,想象过她站在窗前等待丁建国的身影,一遍一遍书写他的名字,还有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象中的她一切都很幸福。而这不幸的涟漪终于像一只无形的巨掌慢慢揭开了幸福的虚伪面纱。原来她也曾每晚熬到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洗衣,拖地,收拾丁建国的臭袜子和脏内裤。怀着身孕的身子太重,她要时不时地站直身,手撑着腰杆,一下一下地捶着,重复着。多么苍凉而悲伤的姿势!是的,爱的魔鬼苏醒了,我心里没有多少悲伤,反而生出如愿以偿的隐隐快感——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怜惜她,是的,怜惜,从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想起了这个词,如今它终于拨开了阿鼻地狱阴暗的桎梏粉墨登场了。
丁永昌定是知晓这一切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加卖力地寻找演出的机会,戏班里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有时候只是台南一个偏远的乡镇,只有一场演出,演出的包银都不够车费,他也要赚个声名在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陪他度过了所有艰难的时光,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戏班还没走上正轨,他就出事了。
☆、第 27 章
丁永昌出事的时候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傍晚时分他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出门了。在庙门前,王玉桂一直劝他不要去了,反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演出,还是在台南那么远的地方,丁永昌却是一副倔脾气,说哪怕不是为了演出,他也要问清楚对方突然取消邀请的原因,随手将一件雨衣别在摩托车后架上就出发了。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一眼几乎成了永别。
晚霞已经完全谢去,天色暮霭沉沉,高高的梧桐树沿着模糊的路延伸向远方,在黑色的夜色里镶了一圈又一圈攫绿,有时被夜风拂过沙沙地响,也只那么一阵,很快就消失在那一片沉闷之中。一只只鸳鸯水鸭扑闪着翅膀矮矮的飞过平野田畴,远处的深巷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吠,让那一切沉静得宛如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
戏班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晚上的演出,我演徐红身旁的小丫鬟和小武行。我的功夫根本不行,但搬离台北后很多人随着离开了戏班,理由不一,丁永昌大概也看出了歌仔戏愁云惨淡,并不强留,剩下的人要么是实在苦无出路,要么就是像丁永昌誓与歌仔戏共存亡。
我正笨拙地描着眼线,猛然一声惊雷,屋顶紧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人们怔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片刻之后才有人说许是下冰雹了。冰雹这种天气,在南方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一时间,整个后台出现了一种诡谲的兴奋。有人急忙奔走相告,有人出门查看实况,板凳的拖拽和倒地声噼啪一片。不时,便传来了取消演出的消息。
我随着人群来到庙门前,看戏的人们已经散去。间或有三三两两的戏友,许是住得远了,和我们一起挤在庙门前。门前的空地上几张来不及收好的板凳孤零零的倒在狂风暴雨中,四溅的水花在地上跳跃着。整个天空好像被一层黑纱笼罩着,昏昏默默杳杳冥冥,透不进一丝亮光。王玉桂沉默地站在人群中,衣上泅来了一块一块水渍,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块块黑色的斑。
那场雨整整下了一个晚上都未停歇。我卸好妆回到门口,躲雨的人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王玉桂萧索的身影依然等在门前。偶尔骤起的电闪雷鸣闪在她的面前,衬出一片模糊的剪影,在漆黑的夜色里,像一幅中国泼墨人物画。她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脸微微侧仰着,远眺。
我走上去,站在她旁边。雨还一直下着,逐渐转为了淅沥连绵的小雨,天空露出一抹隐晦的亮色,仿佛太阳正在极力的从厚重的云层中挤出来。久久,她才斜昵了我一眼,我顺着她的目光说道:“他会没事的。”
话刚说完,雨幕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越变越大,最后蹭地跃到屋檐底下,狠狠抖落他水流成线的蓑衣,轻声咒骂一声喘着粗气向王玉桂吼道:“电话!宜兰那边的医院打来的!”
那時候电话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像梧桐镇这么僻塞的小镇,像我们这种三餐难裹腹的平头小老百姓,与外界的联系基本全靠镇上便利店里那台唯一的电话机,接听一次两块钱。那人便是便利店的人。
王玉桂的身形晃了一下,回头目光快速的扫了一遍整个庙堂。我猜她是想找伞,可是没有,她举起手挡在头顶上,毫不犹豫地冲进雨中。我犹豫了片刻,追了上去。王玉桂扫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似是责备的厉声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起出走的那天晚上好像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一个人沿着那条路走啊走,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就倒了下去。我醒来的那天,抱着他哭了很长很长时间。我想到他温柔的眉眼嘴角,像极我的父亲。我甚至想到了我的母亲,那个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没怎么思念的女人,也突然粗鲁地闯进我的脑海,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念头,或模糊的剪影,好像都是答案,又好像都不是,我只得紧闭着嘴。
王玉桂的脚步只是停顿了一下下,又急速的向前走去。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人又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天气,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电话的确是宜兰打来的,却不是医院打来的。我站在王玉桂的旁边,模糊地听到电话里是一个低沉的男音。他说着话,王玉桂静静地听着,连连迭声应谢,担忧的表情舒展了一些,只是眉头仍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她的嘴唇青紫色,露出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湿哒哒的衣服粘在身上显出她的胸罩带子的形状。
我别开眼,便利店的老板坐在旁边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们,泡湿的裤脚挽到膝盖,露出一截长满了密密麻麻黑毛的小腿,被雨水润湿之后软趴趴地汇成一团粘在腿上,像一只只软体虫。我的胃部突然一阵一阵抽搐,直想要呕吐出来,好在电话终于打完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她。
王玉桂轻吁道:“回去再说。”
她从粘湿的裤兜里摸出一小叠纸币,还未展开湿币,店老板便抢白了,“下雨路滑,一来一回收你五块钱。”
王玉桂一愣,默默从中拿出五块钱,边递给店老板边道歉,“来得太急,都湿了,对不住了。”
店老板倒是不在意,捻过那五块钱扫了扫水放在柜台上,转身进去了。
我和王玉桂回到戏班已是半个小时后。王玉桂换过衣服后召集众人开会,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大致情况,话一停,丁建业便急急问道:“阿爸伤得严重吗?”
“嗯,伤了右腿和头部,还在观察之中,具体情况我明天过去看了才知道。幸好有好心人将他送去了医院,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
听到没有性命之虞的话,徐红抢过话头,“那既然没事,也就不需要太担心了。”
王玉桂默默点头,“也只能这样希望了。明天我会赶去宜兰,叫大家来是想安排一下我离开这段时间的事情。”
徐红附和,“这倒是,你走了这戏班没个人主持很难以维持。怎么说,还是我们建军最适合担这个责任了。”
许是嫌徐红说得太过赤裸裸,丁建军略为批评的叫了一声“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