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不过是一出戏。
走下凉亭,路过亭外回廊内伺候的两个宫女身边时,他无意听到她们在闲聊。
“你看,皇后居然让我们摆了两杯茶,她又在等皇上来了。”
哼,笑话,那杯茶是给他的,只是其他人都看不到他而已。
“唉,皇上怎么可能来呢?听说卫夫人已经有孕了。”
他一震,禁不住回过头。
凉亭中那个孤单的身影,正抬手把她对面那个茶杯拿起,倒掉里面凉透的冷茶,然后执起了茶壶,重新注满了清香的热茶。
他愣愣地看着那飘渺的热气消散,暗自握紧了双拳。
原来,她真的是在等那个他……
她是分得清的。
哪个是她的幻镜,哪个是她所爱的刘彻。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眼前一切,如浓烟渐散……
“希,希?你怎么又发呆了?”
他回过神,看看手中的杂志,居然拿倒了。
他淡定地把杂志合拢,抬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她,长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务是扮演好穆希,这样做也符合穆希的个性,其实对于穆希来说,裴颖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这部分所占的比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很小很小。
最后,甚至变得可有可无。
她急忙从厨房冲出来,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爱吃咖喱牛肉了吗?你好久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要是着急的话,我做好了给你带走行不?”
他低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瞳中倒影着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不是陈阿娇,她分不清的。
哪个是她的幻境,哪个是她所爱的穆希。
他一呆,本来应该拒绝的话,在唇间打了个转,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笑颜,一瞬间如记忆里那阳光下的芍药般明媚。
而这一点笑容,他从未在那个女人脸上看到过……
“皇上……”
他惊讶地一转身,看着匍匐在地的古装女子,赶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他眼神一闪,苦涩地笑道:“是你说的,不许我再叫你阿彻,要唤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刘彻。
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蚁虫在啃咬,他清晰地认识到,他不过只是个替代品。
也罢,戏子的任务,就是演好观众想要看的戏。
他的观众,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不用唤我皇上,你知道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唤我阿彻了。”
他把她环在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说出来的话一样。
她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上,发香宜人。
“阿彻,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要爱其他人?”你不是说过,要造一间金屋给我吗?”她喃喃低语地问着。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质问。
因为她问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爱的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永远也演不来那个人的心。
他这么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个人,结果却还是不行吗?他不想这样,起码……这一次,他不想再输了!
他暗暗咬牙,没发觉他面前的裴颖放下手中的碗筷,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他变化自如,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完美地无可挑剔。
她低着头,把玩着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对我有点太好了……”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个性,每周来见她两次就很不错了,而他现在几乎天天来。
穆希以前不愿意陪她逛街,他现在愿意陪她走到她脚疼。
穆希以前不愿意留下来陪她吃饭,他现在愿意吃完饭还替她刷碗。
穆希以前不愿意听她发牢骚,他现在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和以前穆希完全一样的人。
但他做的有些过了。
“怎么?对你好你还不满意了?”他说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却掩不住地感到得意。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他不要做刘彻,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成为别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话,那就让他做回自己,从这些被他扮演的人身上抢来属于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点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着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把她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一点点地分开。
“不要不知所措,以后,全部都要想着我,好不好?别再和别人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4
他开始好奇,越伴着她,就越好奇阿彻为何可以把她丢在空旷的宫室内不闻不问。
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后,悄然来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遥看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明明和他相貌一摸一样,但看着他每天批阅竹简光是搬运就是要累坏好几个内侍,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地大礼政事,他迷茫了。
看着他指点江山派兵讨伐匈奴,看他召见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看他外施仁义实行德治,同时又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在下朝后会摔桌子摔椅子,痛斥某个臣子给他穿小鞋的少年,现在的他,只稍冷冷的看过去一眼,所有人噤若寒蝉。
也已经不是那个会赖在她怀中非要亲手给她画眉的男子,现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会有好几个宫女上前服侍。
现在的这个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未央宫中,总会有长期不灭的灯火辉煌。
说下“金屋藏娇”誓言的那个人,已经长大。他的世界里变得更加广阔,而她却只能停留在当年的种种美好中不能自拔。
呵,多傻的女人……明明知道真正的他永远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却还是把他唤醒,换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梦。
可是,这样也不错,既然那个刘彻选择了更宏大的目标,那就由他来守着她好了。
这么想着,他踏着轻快的步子从未央宫里回到椒房殿,迫不及待想回到她身边。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气派的宫门,迎接他的,是一句冷冷的问话。
“你去哪里了?”她坐在椒房殿中,用那双细长的凤目淡淡地瞥向他。
这种眼神,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看向她的婢女、她的随从时,那种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眼神。
他接触到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瞬间浑身冰冷。
她看着那个和刘彻一模一样的男子,眼里却清醒得叫他害怕。
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他。
“为什么你分得出来?”他苦涩的问道,他明明扮演得非常完美。他拥有和他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型,一样的记忆。除了没有影子,除了别人看不见,但在她的眼睛里,应该和那个刘彻一模一样。
她缓缓地走近,在离他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下,淡淡地说道:“他现在对我,会自称朕了,虽然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那我也……不,那朕也……”
她抬起头,眸子里含着某种他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悲哀,她的眼神突然又变得柔和起来。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颤声道:“别改,你别改称呼。我知道的……是他变了,可我不想你也跟着变,你只有一直是当初的那个他……就好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了,他确实模仿的是他所爱的那个刘彻,但她却依然盼望着那个已经改变了的刘彻回心转意。
她幽幽的声音此时传来,“你和他很好分辨啊……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你这样不加掩饰的炽热……”
他想伸出手去,把近在咫尺的她拥在怀里。
当他不能。
因为他知道,在她心里的,从来都不是他。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他要裴颖心里的那个他,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他。
他听见裴颖的手机响起了,她接通了电话,似乎跟对方说着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怯弱的神情从来不会出现在阿娇脸上。她一直是个高傲、清醒、冷酷的女子。
两千年前,他赢不到她的心。但裴颖,这个软弱无能的女生,他自觉胜券在握。
这些日子里,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身边,故意占去了她所有的时间,不让她去上课,不然她和朋友逛街,出去也只能是和自己,怪不得她的那些朋友感到疑惑。
“她们……她们说,我可能是精神上有毛病,还劝我去看医生……”她局促不安。
“胡说,她们凭什么这么说你?”他皱眉。
“她们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她忐忑的看着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到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幻想出来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脸,看痛不痛?”
她还真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痛得一皱脸,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别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实和幻境,那何必让她分清楚?
让她过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务吗?
“是吗?”她半信半疑,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奏起优美的乐曲。
他把手机拿起来,眼角瞟到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居然是穆希。
看来关于她的流言,还是传到她耳中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是谁亲手推开她的?何必又来招惹她?
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绝键,拆掉电池。
乐曲戛然而止。
“别理她们了,你今天不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吗?”他笑眯眯地说道。
“呵呵,没错我这就给你做。”她跳起来,没有半分怀疑,系起围裙朝厨房走去。
他脸上扬起笑容,这时旁边的固定电话响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电话线。
“是谁的电话啊?”她在厨房问。
“打错了。”他如此说道。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宣旨之人的声音无情地回响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声一波一波地扩去,更显冷清。
她跪在地上,依然仰着脸,保持着她身边为皇后最后的尊严。
多年的等待,却只换来这么一道旨意。
多年的情感,竟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给予。
为什么?
他看到她看向他 目光中这样问道。
他知道她问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的面容,问那个并没有在场的皇帝。
他也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回答她。
骄纵、无子、外戚……
可是那个皇帝,却用巫蛊这个理由来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难道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贬居长宫门吗?
他不想这样……他只是想给她幸福而已。
不……其实也很不错,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