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后来,我也走出了县城,直去到京城读大学,也当真走出了国门,可是,姐姐,我再明白不过了,你一直走在我的前头,我一直在你身后吃力地追赶你。即使后来你的腿有了微微的残疾,我也没能追上你。从来没有。
叫李秀丽的女人,身段、脸面、神韵都是没得挑的。天生的丹凤眼含着媚态,但却是个本分女人,眼睛从不乱看,更不会与人眉来眼去。可她再本分也没讨着好,人们照样在暗地里嘲笑她:中看不中用。白长了个翘屁股,却生不出娃娃!
因为姓了李,又没生出孩子,李秀丽自己心里也觉得矮人三分,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只偶尔上哥哥嫂嫂家走动一下,送些吃食布料什么的。后来,郎元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李秀丽上兄嫂家就更勤了,八成是诉苦去了吧。
这人有了钱,难免翘尾巴。郎元祥钱越多尾巴就翘得越高,与此前郎家村的故人不再来往,甚至连哥哥嫂嫂也极少拜见。他喝酒,喝起来不要命;赌钱,赌得很大,那真叫一掷千金;而且,还勾搭女人。全城最漂亮的女人就关在自己家呢,却还要上外头找别的女人,你说这男人脑子是怎么想的?
话说回来,郎元祥娶了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心里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还不想点法子发泄一下?
男人的心若是野了,女人是拉不回来的。孩子或许还有点希望拉回来,可惜,没孩子。姓李的女人倒是生过一个儿子,但生下来还没抱出医院就死掉了。人都说是因果报应。姓郎的,就是不能和姓李的搭上干系。
姐姐,你一定知道我恨二妈,二妈自己也知道。但你可能不知道原因。
早先我敌视二妈,是因为她把我亲爱的二爸抢走了。对的,小女孩儿往往最先为亲戚里的某个伟岸男子着迷,也最先以亲戚里的某个伶俐女子为敌。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二妈柔软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我的脸颊便飘过一阵好闻的桂花香。她身上总是香香的,有时是桂花的浓香,有时是栀子花的淡香。第一眼,我就为她的美丽所惊叹,她把我一直以来最嫉妒的你的光辉都压过去了。(长大后,我有了新的判断,二妈不如你长得美,她什么都不如你。)
姐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可喜欢二爸了。二爸长得顶招人喜欢。他的个子很高,拥有一副长期的体力劳动铸成的健壮体格。他的眼睛长得很深,漆黑的眼珠,眸子也很黑,眼睫毛又长又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二爸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审美观,长大后我看男孩,首先看的便是他的眼睛和牙齿。
还有一点很重要,我觉得二爸喜欢我超过喜欢你。二爸背过我,我永远记得。爸爸和二爸要带我们去龙背河看龙舟会,二爸主动要求背我,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伏在他宽阔的背上,脸挨着他浓密的黑发,我还可以听见他沉着的呼吸声,我甚至能把他年轻有力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就这么背着我,沿龙背河一路走去。那天,我好希望龙背河是没有尽头的,我们也不转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所以一开始我就讨厌二妈。后来,我不仅讨厌她,我还恨她。非常非常恨。姐姐,我一直没告诉你,让你的腿致残的不是我,是二妈!可是,我竟不能说出来,真是痛苦啊!而你竟也没恨我,这更是叫我无比的痛苦啊!
李秀丽是在有了过继女五年后才怀上孩子的。做了B超,断定是个男孩。这可把郎元祥乐坏了。郎元顺夫妇也跟着感到高兴,心想着总算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秀丽在医院生孩子艰难地生了三天,外边的狂风暴雨惊心动魄地下了三天。天空劈下一道道可怕的闪电,每一道闪电身后紧随一阵炸雷。雨一直不肯停,连变小一点都不肯,龙背河的水黑天黑地涨得老高。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果然是男孩。但落地时居然不会哭。医生检查了半天没查出问题出在哪里。没折腾两下,孩子就死掉了,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有窗外的雷电风雨替这个无辜的死婴哭泣。
第二天雨过天晴。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干净。关于郎元祥的李姓老婆生怪胎、没存活的消息在这新一轮的空气里不胫而走。消息从县城直传到郎家村,立即有村人说,昨晚上见到龙背河里有只死命挣扎的蛟,翻来覆去的,被闪电劈了四五次才压下去。
这件事情之后,郎元祥酒喝得更凶了,家回得更少了,赌钱扔出去的银两也更多了。以至于后来,机动铁船没了,望龙茶楼没了,带院子的四层楼房也没了。
姓李的女人一个人搬到一个很小的地下室里住,白天去一个小副食店看店子。从那家小副食店的窗户探出去,可以看得到望龙茶楼朱红的屋顶。但李秀丽的丹凤眼很本分,从不乱看。
房子和工作都是郎元顺给找的,过继女郎玉珑读大学的费用也由他承担。人们又说:这一家子,还是老大成气候。
河(5)
姐姐,我在德国读书的时候,在大学的电影院看施隆多夫导的《铁皮鼓》。那是一部严肃题材的悲剧,没有任何煽情的镜头,还带一点黑色幽默。可是从头到尾,我没有笑出一声。我一直在黑暗里默默流泪,默默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我胸腔里翻滚。
电影里,三岁的小奥斯卡钻到桌子底下发现了舅舅和母亲的私情,看到了成人世界的虚伪和丑恶。于是,他的童年早早地结束了,结束于他目睹成人世界的真相的那个时刻。我痛苦地回想起那个下午,我被成人世界污染的那个下午,我亲爱的姐姐受难的那个下午。
那是个没有任何预兆的下午。那个下午的天很蓝。现在想来,那天下午的天空,蓝得很诡异。
那确是一个诡异的下午。在外读大学的你,为什么要回到潋滟街来?你说是听说二爸的茶楼抵了赌债,你才赶回来的。可你为什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那天回?你又为什么不在家待着,要骑上自行车往我们家去?你说家里没人,猜二妈一定是上我们家去了。可你为什么一定要骑车,为什么一定要在路口撞上我?不,你没有撞上我,你为了保护我,你自己往右边一歪,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右腿被压在那辆老式的28自行车下,自行车的车轮还在自顾自地飞速旋转。
还有我,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为什么一向严厉的班主任会主动对我说:郎玉琨,你回家休息吧。流鼻血又不是什么大病,他干吗让我回家呢?我不挺爱图表现的吗,我怎么就没装装爱学习,而是收拾书包回家去了呢?可能是鼻血流太多,我脑子不清醒吧。是的,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以至于进家门后,我走得很近很近,近到可以闻见桂花香时,才看清和爸爸滚在一起的女人是二妈。看清楚后我立即冲出家门,为什么出了家门我不往西跑要往北跑?撒腿向北疯跑的我,为什么偏要和骑车疾行向南的你在路口遇上?
你,我的好姐姐,你为什么要躲开我呢,为什么不直接撞上我算了呢?啊?
郎元祥的财产没了,人也跑了。竟再也没回过潋滟街,没回过家。有人说他去了云南,做贩鸦片的买卖去了;也有人说他其实就躲在帽顶山上的某个石头洞里;还有的猜他跳进龙背河淹死了。后来,郎元顺曾收到弟弟寄来的一张委托转交李秀丽的汇款单,还当真是从云南寄过来的。
李秀丽把钱拿着去买了张火车票,一个人辗转去了云南。大半个月后,她回来了。瘦得像张纸片儿,形容憔悴,一下子老了一大截。这趟云南之行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连郎元顺夫妇也不知道。李秀丽缄口不谈。
从此,姓李的女人依旧日日看着小副食店,眼睛从不乱看。
要数郎玉珑这姑娘最最仁义。她医学院毕业后分到县城医院,说是主治妇产科,其实内科外科啥都管。县城医院总是缺大夫,总也留不住好大夫。郎玉珑倒是一直留在了这里,而且她的医术有口皆碑。
按理说,郎玉珑完全可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的家里住,可她没有。她还是陪着姓李的女人住在小地下室里,挣得的工资也如数交给她。
这姑娘人品没得说,可是命实在差了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一回,一条腿就落下了残疾。多可惜啊。但也有人说,就因为她腿上的残疾,她才不得不回到县城医院。否则,她还不知道飞到哪个高枝上做窝去了呢!
郎玉珑的妹妹,郎玉琨,你说呢?
姐姐,你读大学选了医科,而我选了外语。你是为了学好本领再回来救死扶伤,我是为了执起一块敲开异国大门的敲门砖。我想离开。我想走得远远的,切断自己与龙背河、与郎家村、与潋滟街的一切联系。我不喜欢这一切,我想尽量与我的来历拉开距离。
龙背河的居民是蒙昧而不幸的。所谓的走蛟,其实是泥石流。所谓的姓郎的和姓李的结亲就倒霉,根本是无稽之谈。二妈的那个儿子,换到一家大城市里的好医院,也许是保得住的。还有你的腿,或许也是可以治好的?小时候住在郎家村,我最大的心愿竟然是上城里去,在我幼小的心里,“县城”是与“世界”等同的一个伟大称谓。落后的农村是一个很低的生活起点,这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一并限制的还有未来的可能性。
长大以后,我挑男朋友,坚决不肯挑农村的。是的我也是农村的,可我不爱那里。我不爱可以吗?
中国的乡村古老而蒙昧,而中国的城市却是年轻的,年轻得还来不及积累那许多的恶风陋俗。没有历史的民族可以跳跃前进,中国的农村缺的便是那份轻盈。我坚定地认为,农村走出的青年,血液里潜伏着某种顽固的因子,总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把他的带泥土腥味的老底抖搂个干净。就像穿戴得无懈可击的我走在繁华的都市街头,时常会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我怕自己一个不慎,会泄漏我骨子里的村姑气息。我想,每每被这种隐忧袭击时,我的眼神一定是慌乱闪烁的。
我利用我的语言天赋隐瞒了我的出身。在我的普通话、英语和德语发音里,没人能发现一点一滴的郎村口音。在北京读书时,被人问起故乡,我总是仅仅说出一个模糊的省份,绝不可能细致到龙背河。而到了异国,我只用道出中国这个背景,就足以令老外们震撼,足以让他们好奇地问个不停。在这些外国人心里,中国这个名词意味着东方的神秘和渊博。他们不会知道,中国这个概念可以切分出一个农村来;也不会知道,在中国农村这个庞大组织里,有一个叫做郎家村的环节;更不会知道,龙背河居民们如何麻木而坚忍地生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河(6)
郎玉珑年纪轻轻,却因了医术和医德广受人尊敬。她走在潋滟街上,总有人不断上前打招呼,又客气又亲热地喊她郎大夫、郎医生。总有骑着自行车或三轮的乡邻在路上叫住她,哪怕绕了道也要把她一直载到家门口。卖菜的总是挑出最新鲜的给她,卖水果的总会主动把零头抹了。她家的米是吃不完的。总有河那边几个村子的庄稼人送过来。她给钱,人不要,放下米就走。
按常理,要是谁有个缺陷,人提起他都会把缺陷当特征喊,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