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感受暗涌到来前宇宙的静寂。作为志愿者接受“明暗质转”改造的时候,自己大概和刚才那个理弦者一样大。未改造前的他所在的那个宇宙,有比这个兄弟平行宇宙超前百倍的科技。他们可以
控制暗物质,制造暗物质,甚至和恐怖异常的暗族军队进行过黑洞战。也是这场战斗间隙,他们开发了明暗质转技术,为改造人的诞生和战争结果的逆转创造了条件。那时他和她都是质转方向的研究生。
忽然的传声打散了他回忆里刚刚出现的栀子香气:——界,暗涌还有一分钟到达你所在的空域,和你的所有战力做好迎击准备。完毕。——是。完毕。
季飔装作不经意的转头,就看见坐在阶梯形教室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的陈界正偏头枕
着右臂。阳光流淌进来,在他白衬衣未扣的袖口上辗转,模糊了他漂亮的肩线和眉目。大概又睡着了。在那个位置,这种季节,穿那么少,会受凉的。一时有些气结。——地貌课是他为数不多会精神矍铄地听讲并且做笔记的课之一。往常他绝对不会
蒲宫音:千年(4)
在这门课上睡觉,何况这学期今天上午没有排课,他理应睡足了。现在这是怎么了?“我工作的时候可是很耗费精力的。”去年冬天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曾这样对她说过。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让他体
会一下什么叫女子单打。现在却有难以扼制的心疼一点点浮出,变成吞咽困难的气泡梗
在喉中,戳不破避不掉。
她从不刻意去问他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论它是一个人,一间房子,一段记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或者兼而有之。
它有权被一个人专属。只要那个人愿意。
因此,虽然她亲眼见证了“钢琴王子净灵异闻录”的诞生,心里有一百个惊讶一万个好奇,还是吞到肚子里当自己失忆。直到两个月前他主动告诉她。
有一个他,存在于她一知半解的另一个世界,并很可能是为此弄得像现在这般精疲力竭。
她娟秀的眉毛打了结。
早知道不叫他了。让他在宿舍好好睡一觉。反正潘老师上课向来不点名。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叫他起床。
她记不起来了,但她的日记本肯定记得。她只记得他那时光荣挂课,而且挂得要被踢出地理基地班。得知消息的时候她正拉了他在花园背六级单词,于是训斥他:“考都考进来了,你想毕业证书都不拿就出去啊?!那你平常还那么辛苦地打工干什么?!上课不来考试挂科。”
“我起不来。”
“我叫你!!”话音一落,神奇地在花园里造出一隅静音区,花丛敛了裙裾,蝴蝶停下振翅,似在偷笑。
男生愣了愣后,也笑:“那……谢谢了啊。”
“陈界,起床!上课!毕业!”
“陈界,太阳晒屁股了!”
…….
“八戒他弟,你哥都起啦。”
两周后为了省钱,把叫醒短信改成骚扰电话,他回一声表示已经起来。
其间又过好久。久到他们之间的绯闻传得整个地理系沸沸扬扬。好友在她唯一一次抱怨时这样宽慰她:传绯闻的前提是,大家认为绯闻主角是相配的。
一句话,让她以“抱怨”形式出现,实质是征求好友意见的小试探偃旗息鼓,心中莺飞草长,一片喜悦。
自己的心情,她不是不懂。她明白那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浮现的思念意味着什么。只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认为以好的成绩毕业,找到好的工作,让妈妈过上幸福的日子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只能是第二。虽然这个第二有时让人忽然就想起“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酸甜入骨的美丽诗句来。
何况,他还没有表白什么。她知道,世间之事绝大多数是先发者制人,感情除外。
先发者制于人。她愿意等待。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个疑问徘徊在她的脑中:那个相配,该不会是指她第一,他也第一,不过一正一倒这件事吧。
宇宙被煮沸。吞没一切的暗融汇如象群,鸣喝踩踏,滚滚而来。他恢复成暗质形态。迅速核对着空域中每一个战力的位置。调整部署。摁灭瞬间暴
涨的恒星飓风。小行星疯狂地撞击。星云电磁毒药般弥散。星系的震荡逆转。用生命去容纳,控制。疼痛隆隆穿透他的身体。如他接受改造手术时一般。无数倍放大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无限扩展的感知能力。无数倍放大
的能量。无限延长的寿命。星球忽然变成晶莹的弹珠,飘在他的手里,脆弱无比。却再也无法拥抱她。
陈界趴在桌上,没有意识到刚刚第二排有担忧的目光注视自己。明暗界交际处的他
正变幻了双分身,一人坐在平台钢琴前,一人将小提琴架上左肩。静静地调着音。周围空间瞬间扭曲。他却想起季飔刚才的笑容,那一瞬他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如果这次的暗涌没有挡
住,明界被吞没了的话……即便只是那微乎其微的,他忽然庆幸自己是个民兵。他笑。琴弓压上琴弦。手指按上琴键。——《spi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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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宫音:千年(5)
他们的征途是个莫比斯环。一旦开始,无人预测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原点。一次和暗族的遭遇战之后,他收到她发来的私人邮件。不断的征战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概念,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是离开所在宇宙后的多久。
只是立体影像中的她已满头银发。她坐在褐色的木质摇椅上,紧张地挺直了脊背。犹豫好久,终于笑着说:“我不知道这封邮件传给你要多少时间。界,你好么?呐,我现在的年龄比你大好几倍了啊。要是你敢想啊呀啊呀她这么老这么丑声音这
么难听了啊,我就咒你满嘴长疮浑身流脓牙齿掉光光!
我很好。你们重创本空域的暗族,而后踏上莫比斯征途不久,各地就开始了战后重建。除了平常的研究工作外,我一直在我们长大的孤儿院做义工,现在那里是战争遗孤收容所。
我常躺在天台听风声,看白云迤逦而过。想象它说不定是我们原来一起牵着手看过
的那一朵。他的泪水在呼啸的宇宙风中刹那蒸发。
改造手术成功,你的发变成薄金色的时候,两股纠结如蛇的感觉却将我的意识滞涩
成空白。我为我们的世界开心,改造人实验成功,它可以得救了。我为自己悲哀,我已无法再拥抱你,亲吻你,和你一起老去了。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也是合格的实验体,或者你也是不合格的话,我们是不是
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哪怕是一起化作飞灰。这个念头只有一瞬。我为你骄傲。我知道你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为了守护我。只是,我很想念你。”
“崩塌是较陡斜坡上的岩土体在重力作用下突然脱离母体崩落、滚动,堆积在坡脚
或者沟谷——”地貌老师的授课正快速进行。教室后面这时配合似的传来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哦,”可爱的地貌老师看了看后排,严肃地说,“这就是‘崩塌’。”季飔回头,看到崩塌缘起,立刻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陈界你上课睡觉都能睡到桌子底下去,啊?接下去后排传来的话,却让她立刻飞奔向他,不顾正在上课。“潘老师,陈界他好像晕倒了!!”
也许是老了,最近我常能看见过去。我们一起坐的穿梭机掠过云层时的隆隆声。学校运动场上的呐喊。你右手上为我打架留下的疤痕。你颈间浅浅的薄荷味道。你喜欢的梓果在舌尖留下的苦。我们牵手淋过的雨。”她支撑着僵硬勾起的唇角,对他笑,眼泪却掉下来,“界,我想念你。”最后一句,掩面而泣:“删掉吧,不要让他看见我哭。”
他们告诉他她死在邮件发出的两天后。这封邮件经过了三万光年的距离。
他们的宇宙中,早在三万年前就已没有她了。
世界重稳。
陈界睁开眼,视野中不是宿舍斑驳的木质床板,而是一片纯净的白。凉意从心底浮起:该不是已经转化到暗界了吧?那她呢?那个悭吝堪比葛朗台,坚韧赛过肖生克,每次晕车也要去监工,哭起来不
出声却让人心寒似北极,训斥时不留情面让人羞愧得想重投胎……好奇却不逼问,每天
打来唤醒电话,思考时绕头发,生气时瞪眼睛,微笑时极美丽的……她呢?自己竟然没能守护她么……却听见女生讽刺中难以掩饰惊喜的声音,“睡了两天,你真能干。”他一跃而起,看着床边的她,再看周围,意识到自己正在校医院。“……陪了我两天么?”“没有。”“枕着手臂就睡了是吧?”比着自己的额头,他问她。“你怎么知……”话尾随着指腹下毛衣纹路触感的出现而不甘消失,季飔转头赌气似的不看他:“我
以为你就要这样睡死了呢。”眼圈却红了起来。
“他惯于颠沛,深切明白自己永远的过客身份,因此不爱貌似归属的错觉,喜欢漂泊中的异地,喜欢旅店,喜欢那些象征寄宿的地点。他深信世界只是个大旅馆,除了他的灵魂,他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只是停泊。不
蒲宫音:千年(6)
把客房当家园,也就无谓流离失所。只珍惜旅途,不要求终点。”她死后又过很久,他在第五平行宇宙见到另一个她,是个小说家。那时他的思念和
寂寞已近乎将他撕裂捣碎,为了避免由此造成的战力损失,他的上司默许了他和她的接
触。在那里,她为他写了一本小说,里面这般评价他。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不予置评。他没有告诉她:很多情况下,唾弃是因为无法得到。他也没有告诉她,其实他觉得所有的生命体都要有所寄托才能活下去。他也一样。他只是抓紧他所拥有的每分每秒注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两人走出医务室时,季飔依然有些不放心:“真的没有不舒服了么?”
“精壮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她瞪他一眼,却终于稍微安下心来——他已经恢复得可以和自己开玩笑了。心念转
到这里,狠狠掐他手臂一下。“干吗?!”“活该。”医务室外,成行的梧桐在风中摇摆,泛起阵阵的沙沙声。夕阳的金黄被树阴筛碎,
落成两人身上浅色的花。季飔望着远处泼墨般的云霞,赞叹说:“好美。像极光。”“……亏你还是地理系的。中纬度能看见极光?”“就是,要你管。”她吐舌,“反正这么美。”“你看蟑螂都美。这两天有什么事么?”“没有。”停顿了一下,“不过今天下午有个奇怪的人……”“?”“我等你醒来,心里着急。就去浇花。”女生抬手指着不远处,“一个男子站在那
棵梧桐底下,一直往这边看,忽然就走过来对我说你会没事的,让我放心。后来半个小
时左右你就醒了。”“什么样的人?”“说不出来,惊人地英俊……惊人地让人觉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静静注视她,说话时好像世界都停摆了。他的声音就是时空涟漪荡起的中心。话音刚落,身体就蒸散开,最后消失的是那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仿佛融了整个星空在里面,宇宙般的深邃孤清。
一直看着她。
“其实前天上地貌课前,就在学术交流中心那里见到过。不知为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