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保定正想开导他,管家在门外向他招手,说:“费爷,借步说句话。”
费保定连忙走出房门,两人在院子里嘀咕了几句。费保定又回到房间,对华安安说:“恭喜老弟。”
华安安不解地望着他,问:“怎么?他们想给我三品待遇?”
费保定说:“适才经过我一番推崇,张家人看你入眼,想欣赏你的棋艺。刚好这里有位客人,张家相公想让你和他切磋一局。这可是在棋坛露脸的良机,不可错过。”
华安安挑着牙缝,沉吟了一下。真烦,走到哪里都要陪这些业余棋手下棋。不过,虽然愤慨张世昌的冷淡,可是人家的晚饭并没有歧视他。他吃的相当惬意。“好吧,就陪他们玩一局。要不,他们还以为你是在吹牛。”
他从褡裢中取出洒金檀香扇,模仿桐城公子的架势,踱着方步,跟着管家和费保定,来到湖边的一座阁楼。
阁楼内灯火通明,香气弥漫,物品家具富丽堂皇。正当中摆着棋案,几位斯文儒雅的老老少少正坐在一边闲聊,七八个丫鬟仆人捧着茶盘香炉,来回伺候。
华安安朝众人拱手作揖,但是没人理他。费保定知道他秉性傲气,脾气耿直,怕他出言无状,连忙拉开椅子,让他坐在棋案旁边。又一招手,丫鬟把一杯香茶摆在他面前。
华安安觉着,虽然自己摆出桐城公子的范儿,人家还是没把他当成高手对待。看来,要想改变自己野路子棋手的不光彩形象,今天必须技惊四座,拿那个倒霉的对手开刀。
一位精瘦矮小的老者一边和主人说笑,一边熟练地坐在华安安的对面。
华安安瞅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目光凌厉、气势凛然。双方目光短暂交锋的一瞬间,华安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对手千年寒冰一样的目光一戳到底,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哪!自从步入棋坛,他也见识过虎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可是那些目光中还含有生物的成分。这个老者,目光清澈犀利,阴寒冰冷,不含人间任何杂质,就像天然生成的结晶体。老者往棋案后一坐,举手投足间,张力十足,周身迸发着吞噬一切的力度,像坠落头顶的万吨闸门一样令人窒息。
华安安哆嗦了几下,稳了稳心神,确定自己的心脏仍在搏动,血液仍在流淌,这才长吁一口气,不由得心生畏惧,心想,这老家伙,零下一万度。
他再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
张世昌觉察到棋盘上凝滞的气氛,就说:“二位猜先吧。”
华安安默默地抓出一把棋子,捂在棋盘上。那老者冷哼一声,一枚质地坚硬、冰清玉洁的寿山玉打磨的棋子拍在棋盘上,顿时四分五裂,残渣四下迸溅。
华安安吓得一哆嗦,这人怎么和吴家阶一个脾气?
他又深吸两口气,把自己手下的棋子成双成对地分开,最后只剩下一颗棋子。
那老者又哼一声,鹰爪似的手伸过来,从华安安的手边把白棋掠了过去。
华安安从他那边把黑棋篓拽过来,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不是冷的缘故,而是因为恐惧。他这时才感到,张家人的傲慢自有道理。观澜湖邸不是凡夫俗子、野棋手随意逍遥的地方。这里是棋艺家的最高殿堂。它高耸云端,只有棋艺上成仙得道的人才有资格驻足。
仅凭这老者拍碎棋子的气势,他感到对面这个老者,绝不是一般的棋迷。今天的棋局,恐怕比买彩中奖还要艰难。自己想在张家人面前露上一手,大概要费点工夫。不过,他还有些自信,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他还没有输过棋。
老者落子不假思索,非常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手指就像摆放棋子的专用机器,出手精密、准确,完全是机械性动作。
慑于老者的气势,华安安只走了十几步,就在星定式上走错次序,很快陷入被动。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的棋理比你先进三百年。我不能输给你。”他凝眉苦思,寻找掌握大局的突破点。想来想去,打算用弃子转换来摆脱不利局面。但在转换过程中,他被老者抓住破绽,白白损失一块棋,另一块棋又被切割成两小块,都漂浮在空中,无依无靠,成了待宰的羔羊。这羔羊,丢不起,只得在狼窝里四处逃窜。棋到中盘,羔羊没救回来,反而连累无辜,全盘黑棋陷入不死不活的状态中。华安安苦苦挣扎,几次反抗,几经镇压,满盘黑尸,惨不忍睹。还好,活出一个小角。算是疾风暴雨摧残下硕果仅存的一块遮羞布。
他连声叹息,沮丧到极点。自从入段,还没有输得这样狼狈过。
那老者突然站起身,朝周围拱拱手,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说:“献丑了。”
张家人纷纷恭维老者,不吝词汇,满屋响起“神乎其技”“天崩地裂”“摧枯拉朽”等等赞誉。
华安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是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眼泪在这里换不来同情。尽管他不在意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年代输棋,但在今天的场合输棋,他仍然感到无限憋屈。只怪自己定式没走好,早早陷入被动。领先他们三百年的棋理都没来得及展现,就这样被无情封杀。但是,对手的强大,让他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他在一种痴妄的状态下被费保定搀回房间。费保定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往床上一扔,就闭上房门,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凌晨的夜暗中,风声呼啸,湖水轻拍,苇丛摇曳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华安安从恍惚迷离的震惊状态中灵醒过来。“这个人的棋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反复对自己说,“他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对手除了灰飞烟灭,没有第二种结局。这个人的棋艺已达到巅峰,高不可攀。他是谁?他肯定是一名国手,但他显然不是棋圣范西屏。那范西屏岂不是高坐云端的宙斯?”
从蔑视古棋,到发现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巨峰,华安安惊呆了。他可以不去理会这座巨峰,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费保定对棋坛轶事的介绍,华安安从不在意。经过今晚的惨败,古棋拂去陈旧的面纱,露出吃人的狰狞面孔。此时此刻,华安安才切身体会到,费保定所说的那些国手,每个人都是一座根基稳固的泰山,以自己的棋力,手握现代棋理制造的杠杆,使出再大的劲也难以撬动。
从这一刻起,他对这个年代的棋人棋事棋艺,真正产生了兴趣。
第四十二章 西湖巧遇
第二天早晨,费保定看到华安安双目炯炯发光,身上焕发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朝气。他大吃一惊,因为昨晚华小子那样沮丧,一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焚的悲惨景像。怎么一觉醒来就大变活人?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向张世昌辞行。张二相公仍旧一副傲慢无礼的态度。华安安现在不觉得委屈了,这里是围棋的高级会所,自己的棋艺显然达不到受优待的水平。
两人回到昨天上岸的渡口,雇了一艘乌篷船,原路返回杭州。
一想到华安安昨夜的精神状态,费保定傻乎乎地问:“老弟今天为何如此快活?竟和昨日判若两人。”
华安安说:“我看到一座天柱峰,擎天立地,高不可攀。也算长了见识,不虚此行。”
他之所以高兴,是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使他觉着透过历史的薄雾,终于看到这个年代强力搏动的脉络。
它的肌体鲜活灵动,张弛有度,四肢百骸洋溢着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它是一个生机勃发的活体,而不是书本上蒙尘的文字。
自己不再像影子一样在阳光下徘徊,吃着这个时代的纯绿色食品,却不认同自己的存在;自己不再是对身外事物漠不关心的幽灵似的过客,而是活生生的实体,呼吸这里的'无_错'小说M。QuleDU。COm空气,遭逢这里的福祸。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大地,不再和地心引力相排斥。所以,他精神饱满、情绪稳定。他可以高兴了。
费保定读不懂华安安的心态,就说:“你可知道昨晚和你对弈的人是谁?”
华安安笑着说:“管他是谁,他再遇上我,绝不让他好过。”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他就是吴老虎的师傅,道州童梁城。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华安安说:“那又怎样?”
费保定说:“真没想到,范大都走了十天,童梁城还在此地逗留。昨晚我一看是他,就知道他要替吴老虎报仇。也难为他,肯和你下对子棋,真是高抬你了。”
华安安说:“他和我下对子棋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却是厉害,无懈可击。”
费保定说:“他刚在十局棋中大败范大,自然厉害之极。恐怕郭铁嘴要排他坐天下第一把交椅啦。”
华安安呵呵一笑。“我输给天下第一,也不算丢人。”
费保定说:“童梁城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就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教了几个徒弟都不成器,他也只是一味护短,实在有损他的英名。康熙爷年代,他就是国手,一心想和徐星友争夺棋待诏之位。棋艺堪堪超过老徐,正想荣登天下第一把交椅,没料想,我师父程兰如半路杀出,抢先一步击败老徐,荣膺天下第一。从此,他就和我师门结下仇隙,几次三番向我师父挑战,终究棋差一路,被我师父压着出不了头,始终位居棋界第二。”
“待范大击败我师父,他看到出头有望,屡屡挑战范大,今番终于战胜范大,只要明年击败扬州老叟,他就可以稳居棋圣之位。”
华安安说:“这种人做了棋圣对棋界有什么好?还是别当的好。”
费保定神色忧虑地说:“扬州老叟年届七旬,气血衰竭,不复当年之勇,怕也难以挡住他抢夺棋圣的脚步。他做棋圣的成算还是很高的。到时候他一手遮天,我的差事也不好办了。”
华安安问:“他做棋圣对你有什么影响?”
费保定说:“别忘了,他和我师门有隙。我在棋坛混事,难免不被他掣肘作梗。他的几个徒弟就更加嚣张了。”
华安安一拍巴掌,笑着说:“坏了。我在仓颉庙杀败吴家阶,岂不是和他结下仇了?我在棋坛也没法混啦。”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亏他看得起你,和你下对子棋。童梁城自视甚高,普天之下只肯和三个人下对子棋。一是范大,二是梁魏今,三是何孟姑。为了给吴家阶复仇,宁肯坏了规矩,你算是第四个和他下对子棋的人。”
两人一路说笑,时间过的飞快,乌篷船悠闲缓慢,眼看红日西沉,路程却只走了大半。没奈何,只得在半路歇宿,第二天换船接着往回赶路。午饭时,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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