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季节转换的罅隙都是以林晨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门旁边的那个角落做着那些乌烟瘴气的化学习题,或者埋头在稿纸上写出一串繁杂的物理公式来填满。
仿佛只是低头抬头的瞬间。
因此,对于林晨来说高一的生活异常安静而又乏善可陈。自己也回忆不出什么能够一想起就让人笑出声的事情。
只是偶尔从让人眼花缭乱的书本中抬起头,揉揉酸涩的眼睛,不经意间,看见与自己隔着远远的距离的叶茂,要么是坐在座位上刷刷地记着笔记,只留下一个心无旁骛的侧影,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要么是手舞足蹈地给周围的人讲着某个笑话,有那么一点哗众取宠的意味,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这个时候林晨对叶茂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很受欢迎,“静如止水”和“动若脱兔”这对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反义词都能够用在他身上,以及每次月考之后张贴在教室后面黑板上的那张成绩表,叶茂的名字每次都出现在最上面的位置,是需要以抬头仰望的姿势才看得到的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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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并没有什么能够相识的契机。
直到蝉声像碧蓝的海潮一样澎湃开来的六月,高一快要走到尾声的时候。
夏天的某节体育课。做完体育老师规定的练习之后男生们都跑去打球,女生们都回了教室,也有个别不惧被紫外线晒黑站在球场旁边花痴相地呐喊加油,比如许琪。
林晨则照例拿一本书,塞着耳机躲到操场旁边的树荫下。没人会想起他,如同人们通常不会留意自己的影子。
【明宏笑了:“那个,我曾想要杀他的,当时手在发抖,心脏很痛苦,没法下手。但那时,那个女人没出现的话,也许我就把他杀了,所以,我跟那个女人一样。我在中国也好,日本也好,学校也好,工作也好,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一直没找到,世上不会有属于我这种人的地方……】
当时林晨正在看从图书馆借的一本小说,讲的是盲女阿满和一个叫做明宏的孤僻少年之间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突然一只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林晨抬起头。
叶茂穿一件白色的T恤,站在阳光能触及的边缘,光与影的交界处。狭长的笑眼往上形成一个轻微的弧度,光线在他身上恍惚出一圈毛茸茸的轮廓。身后是逐渐变得隐约的蝉声,以及整个明晃晃的夏天。
林晨突然有种错觉,他像是夏天里兀自生长的树,繁茂的枝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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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下耳机,那些漏掉的声音又重新聚集起来,贴近耳朵。
——“不一起打球吗?”
“呃……不怎么会。”
“这样啊。”他走到林晨旁边坐下来,扯着领口来回扇动“其实很简单的”。林晨微微往后靠了靠倚在树上,背脊隔着衣服感到树皮粗糙的质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半肩的距离(3)
“这天气快要把人晒成葡萄干啦。”叶茂抱怨道。他刚打过球,脸颊上细密的汗珠汇聚在一起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林晨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汗味。
“嗯……我这里有水,给你。”林晨迟疑地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伸到他面前,然后舔舔嘴唇,半天才咬出几个字,“没喝过的。”
“哈……那谢谢咯。”叶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接过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凸起的喉结随着水流上下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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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茂,快点。”那边一个看不清楚样子的男生朝这边招手。
“知道啦!”他用手背抹了下嘴巴,站起身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那我先走啦。”
“嗯。”
“哎!”他跑两步又转过身来,大大的笑容比夏天还要明媚,“下次一起吧,我教你。”
【……我曾这样想。但是,坐在那里思考着。】
书的最后一页不知道被谁给撕去了一小部分,半半残残的,就像某些在心里突然夭折的情绪,故事进行到这里就已经戛然而止了,留下迷惑的疑团,没有结局。
垂下眼,阳光把那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反射成波光粼粼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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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中等,不会被老师关注也不至于拖班级后腿。沉默寡言,走路的时候把手插在皱巴巴的校服上衣口袋里沿墙角走得飞快。甚至连男生中最普遍的篮球都不会打。林晨像是躲在角落里默默生长的一株灰扑扑的蘑菇,根本漏不进别人的视线。
而叶茂跟他不一样。每次考试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拿到前几位的排名,转到班上没多久就可以和同学打成一片,更何况又有篮球这么一项为自己加分的优势,自然很快成为班上的焦点。
“自信”、“开朗”、“温和”,这些熠熠生辉的词语都可以妥帖地用在叶茂身上,而林晨自己呢,想来想去也只有“默默无闻”这个词略微好听一点。
因此,一直都是一个人,“林晨”永远都是毕业合照上那个最先被人遗忘的姓名。从来没有谁会主动想到自己,从来都没有人会关注自己,也根本没有奢望会有人对自己说“一起吧”。只有那些日积月累的寂寞,与自己为邻。
但是,刚才叶茂转过身对他说“下次一起吧”。
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对白,却让林晨溃不成军。林晨觉得心里有某种情绪在窜动,像从阴暗逼仄的地底生长出来的藤蔓,顺着倾斜下来的光线着朝天空蔓延,想要触及到那陡峭的光芒。
而叶茂就是那最耀眼的光源。
林晨想接近他,了解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偶尔被光线照到,哪怕是浮光掠影一般也会是温暖。
在那次体育课略微简短客套的对话之后,林晨慢慢和叶茂熟悉了起来。
晚自习的空当偶尔一起讨论某道让人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习题。有时候下课也会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慢吞吞地往返在连接食堂与教室的那条路上,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不着边际的话。记得一些,肯定也有忘记。
不知不觉中,林晨与叶茂之间的关系从“在遇到的时候会点头微笑的普通同学”,变成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了。并且林晨还知道他从未透露给别人的糗事——开学后一个月才来,是因为开学前一天打球的时候骨折了,不得不在家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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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他们熟络到可以把手臂随意搭放在对方肩膀上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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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茂在班上的朋友很多,明里暗里喜欢他的女生也不少。而林晨与叶茂之间,离得最近的一次是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半肩的距离(4)
唯一的,仅仅一次。
两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依旧清晰、完整地保留在林晨脑海里。
每当想起那些被风吹到脸上然后又顺着耳际往下淌的水雾,以及左臂上不同于周围寒冷的温热气息,林晨心底的某处就像眼前的这块天空,汪汪地渗出大片雨水,并且传来滴答声。
回到开头,多年前那个下雨天的傍晚,叶茂笑着摇摇伞对林晨说“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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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学校,风把密密匝匝的雨水吹成了斜面,视线里是灰白色一片。林晨与叶茂只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在同一把伞之下缓慢前行。所有的声音都悄然退去,寂静中,林晨只听得到雨水砸在伞上的“突突”的声响,还有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
整个世界静谧而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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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转过头,看见叶茂的一个温柔的侧面轮廓。林晨的左手手臂甚至能感受到从叶茂身上一点一点传递过来的不同于寒冷的温热气息。让人觉得安宁却又想哭。
那种气息,向往却不能企及。只能是像这样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默默地感受。
他想,如果。
——如果,可以靠得更近一点。
——如果,可以共撑一把伞。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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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了起来。
“喂,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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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在林晨心底飘忽不定的虚拟句式最终因为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而搁浅,变成浸到鞋子里的雨水,湿漉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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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在那里等了好久。”
“嗯,好的,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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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转学了吗?”尽管问的时候就奢望可能得到“怎么会”、“不是啦”之类的否定回答,但是现实并不会真的如其所愿地出现戏剧性的逆转。
“嗯,是去北京那边。”
“这样啊,那什么时候走?”林晨努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一点。
“明早七点的飞机。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们的,想低调一点。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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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住心脏的根须,慢慢扎进内部,然后用力收紧,等到把心里的什么东西挤烂揉碎后又陡然松开。剩下的只有虚脱乏力的失落感。
为什么?明明,根本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怎么会有这种失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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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冰冷的碎屑被风吹到脸上,又顺着耳际往下淌。林晨抬起头,从伞的边缘向外望去,雨幕低垂,头顶昏暗的苍穹宛若一枚巨大的茧,从头顶上空顺着一道低垂的弧线延伸到视线所能触及的尽头。仿佛包裹着一个沉甸甸的不可言说的秘密。
在这之前的几小时。
“哎呀,不要看啦。”上化学课的时候林晨无意朝许琪那边瞟了一眼,发现她在写着什么,还没等林晨看清楚她就急忙用手掌按住。然后又调皮地朝他眨眨眼睛自己透露了出来,“不是写给你的哦,是给他的。”
其实林晨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许琪嘴里的那个“他”是谁。这个第三人称代词经常有意无意从许琪嘴里吐出,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幸福意味。
比如,他今天下午投进了那个事关全局的压哨球,一言不发的样子很好看哎;他喜欢喝百事可乐而不是可口可乐,喜欢三道杠而不是小对钩;他这次物理考试又提前交卷了,肯定又是全年级第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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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不适时地响起,许琪嘀咕着收起东西:“今天怎么这么快就下课了,才写了不到一半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跑回来。
“嘿嘿,差点忘了。”
“嗯?”
“林晨,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哟。”她看了看四周小声说。 。。
半肩的距离(5)
“切,全班都知道的秘密啦。”林晨故意假装不屑。
通常,秘密分为两种。一种昭然若揭,众所周知;另外一种守口如瓶,不为人晓。
林晨心底的那个秘密属于后者,它不能借助语言描述或者用行动来加以暗示,它像是在黑暗中把头掩在翅膀下沉沉睡去的知更鸟,永远只能安静地压抑在心底,在每一个浅尝辄止的空想中一点一点被怯懦和犹疑所掩埋。
有时候林晨会觉得有点羡慕许琪,隐秘而羞于启齿。是的,羡慕,连林晨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
许琪抚弄头发时把脸有意无意地向“他”那边侧过去;某道并不是很难的物理或者数学习题许琪却故意舍近求远向“他”请教;每次打完球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课桌上的一瓶冒着冷气的百事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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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他”都是指向同一个人——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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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晨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一行字,收信人:许琪。犹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天边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带着粗糙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