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变得比较健康了,脸色红润,美艳绝伦。〃杜镜明坐在画室的地板上,托起我的脸,〃欧齐,我爱你,你是我的!〃
〃你很快就会厌倦的。〃我笑笑,随手拿起一张画,是一幅水彩静物,大团大团的颜色,令人混乱而迷惑,花瓶像是透明的,不存在的,可颜色又是那么浓重,让人压抑。
〃永远不会。〃杜镜明说。
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动不动就说〃永远〃这个沉重的词呢,也许是因为对永远这个不可能的东西感到绝望,才时时把它挂在嘴边,在永远面前,人们是卑微的,怯懦的,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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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第三章 干净和肮脏(14)
〃渥沦斯基对安娜也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我很少看小说,尤其是像这种世界名著,可是我随手翻开杜镜明扔在床头的《安娜·卡列尼娜》,就不禁为安娜悲伤起来。
〃安娜有老公和孩子,时代也不一样。〃
〃不管什么时代,都没有人会始终如一地爱一个比自己大一轮的妓女。〃我放下水彩静物,拿起一幅人物素描。
〃不许再说〃妓女〃这个词!〃
〃你害怕!〃我嘲笑地看着他。
〃不害怕,只是不许你说!〃杜镜明孩子气地发怒。
〃这是谁?〃我指着素描里的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单眼皮,很清纯的模样。
杜镜明从我的手中接过画,看了一眼,随意地放在一边,说:〃一个小师妹。〃
从他的眼睛里,我当然可以看出不是一个小师妹这么简单,我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我懒得去揭穿他,杜镜明跟小楚一样,只是个孩子而已。
〃很纯情。〃我说,然后推开画布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雪花纷飞,冬天好像总也不肯过去。
杜镜明悄悄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把下巴抵在我的头上,说:〃我爱你。〃
这一刻,窗外灰蒙蒙的,屋子里散落着画布,一呼一吸都是颜料的涩味,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一刻,他真的爱着我,我或者也有那么一点爱着他。
冬天在癫狂和奇寒中度过。
小楚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家,他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们恢复了正常的对话,他还是那个听话的弟弟欧楚。
我陪他在外面雪景里画画。银装素裹,玉树琼枝,冬天看起来很洁净,小楚在寒风中画着,我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除了风声和雪花从树上簌簌落下的声音,这个世界是安静的。
我凝视着小楚的背影,深蓝色羽绒服,蓝格子羊毛围巾,灰色帽子和灰色裤子,他画画的时候像是忘了一切,偶尔,他会回头看看我,安静地笑笑。我也安静地笑笑。
我多么希望一直这么安静地活下去,到我们都白发苍苍,做世界上最亲爱的姐弟。
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画,这个冬天,小楚画了很多的我,油画、水彩画、素描,油画和水彩画中背景是沉滞昏暗的,而我是明亮的、柔和的,充满了生命力和魅力。更多的是素描,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一种极真实而又极梦幻的画面来。
小楚还把我画成各种人物,牧羊女、农妇、贵夫人、宫女、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一次他把我画成了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画。蓝灰色的背景,逐次变淡,圣母穿着简单的棕色袍子,一层层柔软的褶子,裸体的耶稣白白胖胖的,趴在她的膝盖上,用手抓住她胸前的衣服,欲要站起来。圣母的眼睛直视着你,却透过你,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她的脸上呈现出圣洁、母性和纯真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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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三章 干净和肮脏(15)
〃再美不过了!〃我欢呼一声。
小楚看看画中的圣母,再看看我,说:〃姐姐,你就是圣母,你的眼睛,一直闪着这样的光辉,圣洁、纯真、隐忍而安静。没有人能在你的目光下不被吸引。〃
〃圣婴是谁?〃我问。
〃也许是我吧。〃小楚说。
我笑笑,〃你是我弟弟。〃
〃也许圣婴就是圣母的弟弟。〃小楚收起画笔,〃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穿上外衣,走上街去,下雪总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温暖。小楚轻轻地拉着我的手,我们都没有戴手套。小楚的手修长有力,我的心里很轻微地疼着,我不知道,我们还能这样牵着手慢慢地走多久。我们各自看着街景,灰色的行人,汽车寂寞地滑过去,雪花无声地飘着,落在我们身上。
〃姐姐,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小楚忽然说。
〃多小的时候?〃
〃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那你先告诉我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小楚微微抬起头,在雪花中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我记得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后来你给我讲过……反正我一回想的时候,就好像能看见,我应该是三岁,也许更大些,记不太清楚了。姐姐,那一天,是冬天里的一天,也像现在这样,下着雪,院子很大。因为我太小了,压满了雪花的梧桐树也很高,你正在走出去,穿着红色的棉袄,很鲜艳的那种红,红得让人悲伤,两条麻花辫子,编得很漂亮。我从屋子里追了出来,要跟你一起去学校,结果才看见了你的红棉袄一闪,就在门后消失了,我一急就被绊倒在地上,嘴唇碰在雪地上,凉极了。我当时觉得,你要丢下我,永远不回来了,我的心像被摔了出去,加上委屈,就没命地哭起来,我三岁就感到了离别的悲伤。很奇怪,这只是一个极小的镜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我的第一个回忆,抹都抹不掉,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会真切地感受到当时的悲伤,很悲伤,悲伤得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真的无法形容一个三岁的孩子的悲伤。〃
我的小楚,你的记忆欺骗了你。
当时真实的情景是,我抱着你,在院子里等着父亲回来。下雪了,父亲一夜没有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去喝酒了。自从母亲跟别人跑了以后,父亲日日买醉,我刚上高一,不得不辍学回来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突然有两个人跑到门口,大声叫我名字:〃欧齐,快,你爸出事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爸爸死了!我脑子一空,你从我的怀里掉了下来,你在雪地上拼命地哭。我跑出门口,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你的嘴角沾着雪,哭着看着我,叫着:〃姐姐……姐姐……〃
爸爸就在那天死了,喝醉了,夜里回家的时候掉到阴沟里,活活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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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三章 干净和肮脏(16)
小楚,你那么悲伤,你感受到的离别,一定是因为你知道爸爸死了。
我没有告诉小楚这些,既然他的脑海里全然没有父母的影子,就永远不要有好了。
〃姐姐,你一定不记得这件事了,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小了,在这件事里,你只是一闪而过的红棉袄。〃小楚说,〃那一闪而过的红棉袄,引起我怎么样的悲伤啊。〃
我勉强笑了笑,〃小楚,你从小就是这么敏感的孩子。〃
〃你还没告诉我一些小时候的事呢。〃小楚急切地说,〃我想知道,越多越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往事,姐姐,快告诉我。〃
〃我记得有一次,你大概两岁,刚学会走路和说些简单的语言,可爱极了。那天,你睡着了,我把你放在床上,就去做作业了。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咚的一声,接着是你哇哇的哭声,我的身子都变冷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了屋子里,把你从地上抱了起来。我发现你的一只手软绵绵地好像摔折了,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心疼得恨不得马上卸下自己的一只胳膊来谢罪,后来你的手舞动起来,我才放下心。我把你放在木制的婴儿车里,然后自己躺在床上,一次次地故意摔下床来,我要体验你感觉到的疼痛,以惩罚我的粗心……〃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说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词不达意,而且有煽情的嫌疑,我赶紧停了下来。
小楚停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傻姐姐。〃
我们都是傻孩子,一直都是。
9
我遇到杜镜明和那个小师妹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小楚不顾我的反对,找了一份兼职,给一个制衣厂做服装设计。小楚从小就喜欢画各种漂亮的衣服,是为我设计的。他进了美院后,闲暇的时候,也常常设计一些款式简单而大方的衣服。他告诉我,等他有了工作,有了钱,就给我设计很多衣服,这世界上只有我配穿的衣服。
春意已经很深了,到处是潮湿的混着花草清香的气息。
杜镜明干净的爱情似乎还真的有了效果,我自从跟他在画布上辗转沾了一身颜料后,真的没有找过任何男人,他给我的身体里注入了一些清新的爱情味道。也许,我对自己说,也许真的可以试试,也许真的可以从十九岁开始,也许真的可以把这十二年的时间一笔勾销,无论如何,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
周末。
小楚出去了。
杜镜明说与几个同学约好了去写生。
我才忽然发现,我的生活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回过头,惊觉,我活了三十一年,我的生命中,除了我的小楚,就是新加进来的杜镜明。
天啊,除了他们,原来我的生命是空的。
空的!
我急急地抓起一个红色的绣有古色古香的金色花纹的包,冲出房子,好像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是的,我在逃离一种叫空洞的东西,无限延伸的空洞,吞噬一切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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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三章 干净和肮脏(17)
我在街上疾走,春风拂起我的长发,丝丝缕缕地飘着。
我的手在口袋里,痉挛地握住了手机,手机里有几个男人的电话,只要我一拨,立刻可以暂时填满这可怕的空寂,明知道疯狂过后是更可怕的空洞,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我还是拿出了手机,怀着绝望,打开通讯录。
我拨了一个号码,把手机置于耳边,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立刻按掉了还没接通的号码。
杜镜明,他不是说去写生吗?
我看见了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从对面走过来,怀里偎依着一个少女,浅绿色的厚毛衣,剪得平平的刘海,头发很直地挂下来,清纯,青春飞扬。我见过她,在画布中,她就是杜镜明的小师妹。
我期待痛苦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急需一些痛苦来填充我此刻感到的空洞和虚弱。
你怎么还不痛苦?!
我骂着自己,果然是个天生的婊子,天生的贱货,连痛苦都不会!
是的,我连痛苦都不会。
杜镜明快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才发现了我。他稍稍停了一下脚步,低声在小师妹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小师妹纯真地笑着,点点头,他们双双转过身去,走上了旁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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