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包拎起来,撒腿就往学校门口跑去。
〃欧楚!站住!〃庞老师对我大喝一声。
我停了下来。
〃把书包背好,排好队再出去。〃她的嗓门很尖。
我只好耐着性子,乖乖地跟着那些规规矩矩的孩子一起排好队,向校门口走去。
天啊,姐姐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来受罪?我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又碰到了龙龙。她还是穿着那条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不过已经洗干净了,还是以那样的姿势站在院门前。
天空有灿烂的晚霞,龙龙的身子在晚霞中异常瘦弱,甚至有些凄凉。我这一次没有跑回去,而是停下了步子。
〃告诉我学校的事。〃她说。
我走过去,愤愤地说:〃一点也不好玩!〃
〃交了朋友了吗?〃她空洞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他们。〃我一想起那些把手背在后面的同学们就心烦。
〃你也不喜欢我,这世上没你喜欢的人。〃龙龙嘲讽地笑笑。
〃不对!〃我抗议,〃我喜欢我姐姐,也……喜欢你。〃后一句是为了不让她伤心,临时加上去的,说完后我有些心虚地觑着她的脸。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不高兴的样子,结果我只看到了红晕。红晕像是慢慢地从苍白而又薄如纸的皮肤后面洇出来,就像一滴血滴入水中一样,丝丝缕缕地散开了,最后消失了。
〃龙龙……龙龙……!〃一个尖锐的女高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死哪去了,一个瞎子,乱跑什么!〃
龙龙的脸色变了,苍白中透出灰色,她的眼睛里有些莹光闪闪的东西,咬住了嘴唇,掉头慢慢地摸着门跨入院子。她纤细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后,门口变得空空的,我的心也有些空落落的。原来,我已经习惯这门口有她站着了,没有了她,我才发现这门其实已经很腐朽了,碰一下就会倒在地上,成为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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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第一章 尘埃和碎片(9)
一地的尘埃,风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姐姐回来,买了许多菜,说要为我庆祝一下。
我却只管上下打量着她。
姐姐今天也穿了新衣服,这衣服我以前没有见过,一定是刚买的。是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腰身很细、裙摆很宽,越发显得姐姐苗条轻盈得像画上的人儿。
不,画上的人儿也不会有姐姐的美丽。
〃小楚,你傻了?〃姐姐点了点我的额头。
〃太漂亮了!比我看到的全部女人加起来还漂亮。〃我啧啧地赞叹着。
〃全部女人加起来!〃姐姐笑了起来,〃那能漂亮吗?你的小脑袋瓜里净瞎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是男人,我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漂亮。〃我得意扬扬地说,脑子忽然浮现出姐姐洗澡时的样子,那些光和影、那些水雾、那些温柔的曲线。
〃瞧你这语气,活脱脱一个小色鬼模样。〃姐姐又点了点我的前额。
小色鬼没什么不好,我想,然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姐姐,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啊?〃
姐姐笑盈盈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她板着脸,声音很大地说:〃小孩子,管这么多事干什么!〃
我立刻闭上了嘴,觉得有些伤心,从小到大,姐姐她从来没有这么呵斥过我。
从小到大。
姐姐看了我一下,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就把话岔开,〃小楚,学校怎么样,说来让姐姐听听。〃
姐姐怎么也跟龙龙一样,对学校这种破地方感兴趣呢,我觉得无趣起来,怏怏地说:〃学校很好,可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姐姐问我。
〃喜欢跟你在一起。〃我怏怏不乐。
〃姐姐天天要上班呀。〃姐姐搂着我,低声说,〃小楚乖,学好本领,以后不会像姐姐一样没用。〃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奇怪,好像喉咙发紧似的。
我把头埋在姐姐的怀里,尽情地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乖乖地说:〃小楚听话。〃隔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姐姐,隔壁的女人好凶啊。〃
姐姐用她充满了同情的声音说:〃那对母女很可怜。〃
〃为什么?〃我觉得奇怪,龙龙什么都看不见,是很可怜,可是她妈妈,为什么也很可怜呢?我见过她一次,高挑的个子,一头烫得蓬蓬松松的头发,走路的时候头发就像水波一样荡漾着,一张俏丽的窄窄的小脸,眼睛里也波光四射的,说话像是玻璃珠子在蹦一样,又快又脆,又不瞎又不聋,有什么可怜的?
〃你还小,不懂。〃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都上学了。〃我抗议起来。
〃嗯嗯,瞧姐姐这记性,忘记了咱们家小楚已经是个大人了。〃姐姐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就像被风吹过的风铃。我们房间的窗前,就挂着一个风铃,淡紫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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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第一章 尘埃和碎片(10)
5
自从龙龙上次被她母亲骂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回来的时候都看不到她站在门口,可我照例会停下来,看着那扇快朽掉了的门。
有时会听见龙龙母亲在院子里骂她,声音又尖又恶毒:〃死妮子,你摆个臭脸给谁看呀!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沦落到现在这地步吗?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喔,生了你这么一个瞎子!早知道你会烧成瞎子,我就不应该在你发高烧的时候拼死拼活地把你救回来!〃
多数时候听不见龙龙的声息。
我可以想象她空洞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的模样,我怒气万丈,握紧了拳头,很想冲进去,朝那个可恶的女人的嘴巴上狠狠地打上一拳,把她的嘴巴砸扁。
可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力打她,不管怎么说,她是龙龙的母亲。
谢天谢地,我没有母亲,我想。
有时我会听到龙龙低低地阴沉沉地回嘴:〃后来你也可以把我掐死的!〃
龙龙母亲捶胸顿足,〃早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呀你?!〃
龙龙就不再吱声了。
我悄悄地拐回自己院子里。
但是偶尔,龙龙会站在门口等我,我现在知道她是在等我了,她太孤寂了,在黑漆漆的世界里,我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亮光,可是她无法知道什么是光,一个连光都不知道的女孩,真不知道她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心中满是对她的怜悯。
〃我妈不在家,晚上也不回来。〃她这么告诉我。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她母亲上哪儿去了,丢下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女儿不管。
〃她去挣钱了。〃龙龙冷冷地告诉我。
我没问她为什么她母亲晚上去挣钱,她冰冷的口气把我的好奇冻在心里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我想到晚上一个人待在房中,那一定是很恐怖的感觉。
龙龙淡淡一笑,〃你见过害怕黑暗的瞎子吗?〃
我住了口,因为她是个瞎子,我一说话随时就有可能伤害了她,我小心翼翼地邀请她:〃上我们家去坐一会儿吧,我姐姐还没有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我做功课的时候,你可以陪我说话。〃我不敢说我陪她说话,而说她陪我说话。
龙龙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我向她伸出手,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拉住了她的手。已经是冬天了,她的手更凉了,尽管穿着棉袄,可我觉得她整个人都没有一点温度,像一块包在厚厚的衣服里单薄的冰。
可以看出来,龙龙对到我家感到很新奇,她有点兴奋,她的手在我的手中微微发抖。我猜,这是她受到的第一个邀请,可怜的女孩。
我拿了一个用来镇纸的有鹅蛋大的玻璃球给她玩,虽然这大冷天的,玻璃球很冰冷,但她仍兴高采烈地翻过来翻过去地玩着。可惜我不能向她描述透过玻璃球能看到的美丽景色,玻璃球里有一枝很茂盛的五彩缤纷的珊瑚,有几条红黄两色的海鱼,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美妙海底世界。我怕对她说这些会让她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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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一章 尘埃和碎片(11)
我做功课的时候,她很安静,一直在玩着玻璃球。
不久,她站起来,〃小楚,你姐姐快回来了吧?〃
我安慰她:〃没关系,我姐姐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我还是回去好了。〃她很固执地说。
我只好放下笔,她把那玻璃球放在桌子上,我一时慷慨,豪气万分地说:〃龙龙,这玻璃球送你吧。〃
龙龙的脸上放出光,可她摇摇头,〃不,我妈会骂死我的。〃
我不喜欢听到她母亲骂她,只好把一腔豪情放回肚子里,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那个破败的院子里。她站住,伸出手,准确地找到我眼睛的部位,摸了一下,说:〃你回去吧。〃
我想送她回屋里,我怕她会磕着碰着了,〃不,你回去吧。〃她不动。
我不再勉强她,我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女孩的心思本来就很难猜,何况是她这样的一个女孩,也许像她这样的人都会有一些怪癖。我放开她的手,走出院子。
今年的冬天真冷。
再冷再漫长的冬天终会过去。
冬去春回。
冬去春回。
我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我的成绩不好不坏,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听课。上课的时候,我总是胡思乱想,可是开始有许多女孩注意到我,我看见她们闪烁不定的眼神,我觉得奇怪,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长这么好看,一定有女朋友吧。〃
〃听说他有一个瞎子女朋友,比他大五六岁呢,是个大姑娘了。〃
〃啊!〃
〃嘘……〃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同班的女孩从大树后面若无其事地手拉手走出来,一个是金薇薇,一个是沈晓萌,平时她们最喜欢注视我。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坐在树下,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个头像。
两个女孩走远了,我才发现自己画的头像既像姐姐,又像龙龙。
我喜欢画画,无师自通地画了很多画,可惜龙龙看不见,姐姐好像很忙碌,我也没有拿给她看,我想等我画得更好一点的时候,再给她一个惊喜。
〃你在干什么?〃一个发音有些古怪但很娇脆的声音问我。
我不用抬头,就知道她是刚转来的新疆女孩古丽娅。记得她第一天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进教室的情景,一双热情的大眼睛在教室一转,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看自己,我暗暗把她的眼睛和龙龙的眼睛做了一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龙龙的眼睛也能这么滴溜溜地转动,一定比古丽娅的眼睛更好看。
〃画得真美,你能给我也画一张吗?〃古丽娅蹲在我跟前。
〃不能。〃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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