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良缘得许的成亲,竟是这么一回事。
东华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语声却听不出什么异样,良久,道:“也好,你先欠着,随时可找我兑。”话罢转身为她燃香。倒叫她有些懵。
果然是成亲了,今日她说什么帝君竟然就认什么,天上下红雨也没有这么难得。
帝君背对着她坐在床沿,反手于指端变化出一个鼎状的铜香炉,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动作熟极流畅。
凤九腾出时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虽然大多在她看来还是一个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而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难懂。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转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种香。
没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转身,她吓了一跳。瞧着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脸……和帝君纤薄的亲上去会有些凉的唇……她强做镇定:“我就是来看看你燃的什么香。”
因她膝行跪着,比坐着的帝君还高出些,难得让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脸错开些。
错到一半,左肩却被帝君伸手揽住,略压向自己,姿势像是她俯身要对帝君做些什么。
帝君微微仰着头:“我觉得,你看样子是在想什么。”
帝君问出这句话时,她并没有想什么,但帝君这么问了,她就想起了什么。轰一声,一把火直从额头烧到脖子后颈根部。因离得太近,帝君说话时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缭绕在她的唇瓣,帝君追问:“你在想什么?”
看着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脸,凤九突然于此色相间得了极大一悟。
浮世仙途,万万年长,缈无尽头,看上去无论何事何物皆可尽享,但其实,也只是看上去罢了。与这万万年长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过万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过微末。既然已经是万一和微末了,遇到就务必不能浪费。何况,眼前这个“万一”和“微末”,还是同自己成了亲的夫君。 她伸出手来捧住帝君的脸,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正欲一举亲下去……却感到帝君的手一勾,她的头蓦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声音里似含了丝笑意:“原来是在想这个。”
她的确是在想这个,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说出来叉是一回事。
这种事,死,都不能承认。她唬起气势来,理直气壮地道:“ 谁在想这个,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成了亲,那么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动亲你,片刻前……片刻前虽然我主动了罢,但只是因为我在做梦梦得有点糊涂,我清醒着其实是十分矜持的一个人……”
帝君打断她道:“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主动。”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未竟的话却淹没在下一个亲吻之中。帝君闭着眼睛,她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很长。帐顶有明珠微光,白树投影。凤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头亦闭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这些动作她都做得很无意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姻缘真是一桩离奇之事,曾经她最异想天开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帝君有一天成为他的夫君,会像这样珍惜地来亲自己。他的手那样轻缓地放在自己颈后,那样无防备地闭着眼睛,咬着她的嘴唇 那样温柔。
帝君这样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净土,世上无人有这个胆子将他拉进十丈红尘,这件考胆量的事,她干了,而且,她干成功了,她太能干了。
她将他拽入这段风月,这是他从未经历的事,他一定很不习惯,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乱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调他的规矩,这的确是她一向晓得的帝君。她觉得很喜欢。
片刻后。
东华低头瞧着躺在她臂弯中熟睡的凤九。
怀中的少女柳眉细长,浓密的睫毛安静阖着,嘴唇红润饱满,比刚醒来时气色好些。
一个时辰还是太短,纵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后半个时辰未闹别扭,不过,他倒并不大在意这个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当。他一向讲究实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时最要紧之事,是将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体即刻进入调养封印中将养,不能误了时辰。
待她数月后调息完毕从封印中出来,混乱的记忆会不会修正,忆及这一段会不会更记恨自己,帝君当然想过,这个也令帝君他微有头疼。但帝君觉得,此事同行军布阵不同,没有什么预先的对策可想,只能随机应变,看她到时候是个什么及应,再看怎么来哄她。
抱着凤九来到潭边,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凉,帝君单手将凤九揽在怀里,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调养封印破水而出。水帘顺着封印边缘徐徐而落,裸出口晕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围云雾缭绕,瞬时铺彻水面,一看即知,此云气乃磅礴的仙泽。云雾中光芒虽淡,却与树林的翠华、月夜的清辉全不相同,令十里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游鱼们得分一丝仙泽滋养,抵过百年修炼,纷纷化形,仓皇跪立于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过水面,将怀中熟睡的凤九小心放进冰棺,听她在睡梦中蹙眉:“冷。”
有胆子大些的小鱼精伸长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面容,被同伴仓皇拉回去,抬手将她的头压低。小鱼精犹自好奇,抬起眼睛偷觑。
帝君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凤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发抖,轻声安抚:“待在这里时乖一些,过些时候,我来接你。”将她散开的长发略一整理,方回头对跪做一团的小鱼精们道:“将她寄在你们这里,代我好生照看。”
语声并不见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鱼精们却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得近乎虔诚,声音虽怯懦倒也整齐:“谨守尊神之令。”
圆月隐没,小鱼精们见白衣的神尊端视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离体的魂魄像一团绵软的白雾萦在他指间,环着微弱的光晕,十分端庄美丽。
凤九的魂魄需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将养,但若将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为有限,怕到时候同那人的魂魄缠在一起,临到头来分不开却麻烦。最好是找个有孕的女子,将她的魂魄寄在她胎中,这样最好。
东华将凤九的魂魄小心笼住,转身时,身后的冰棺缓缓沉没入水中。
今夜无风。倒是个好天。
。
凤九从一场黑甜深眠中醒来后,坐在床上,懵了半天。
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他的几个小侍婢赶了出去。说来小侍婢们个个长得水葱似的,正是她喜欢的模样,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细致,令她受用。她们也挺懂礼数,晓得尊敬她,称她殿下。按理说她不该有什么不如意。
令她发懵之处却在于,小侍婢们虽称她殿下,却非凤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兰若殿下。
阿兰若,这个名儿她晓得。她还晓得阿兰若已经死了多年,坟头的嵩草怕都不知长了几丛,骨头想必也早化尘埃了。她还记得,前一刻自己还在为频婆菓同那几尾巨蟒死博,惊险处似乎落进了一个虚空,虚空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晓得,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她觉得,都不至于让她一睁眼就变成了阿兰若。
床前的铜镜里头映出她的模样,红衣少女黛眉细长,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肤色细白。她皱着眉研究半天,觉得无可争议,这是个美人。但这个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却有点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长个什么样子了。
这并非单纯的失忆。过往三万多年沧海桑田,她经历过的事桩桩件件,从她顶着一个炎炎烈日从她娘亲肚子里落地,到她靠着一股武勇独闯蛇阵取频婆菓,她全记得挺深刻。但这种深刻却像翻话本子,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她晓得,故事中的人物景致,她却没个概念,模糊的很,前三万年的人生,飘渺只如抄誊在书册上的墨字。
其实,她呆愣一阵后,也有些思索。虽然姑姑收藏的话本子里头,她瞧见过一种穿越时光的段子同此时的境况挺相合,但那些不过凡人们胡想出来的罢了,四海八荒并无这种可以搅乱时光的法术。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称的阿兰若,确然是比翼鸟一族传说中的阿兰若,那这个地方怕是哪位术力高强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兰若还活着的时代,造出的另一个世界。她虽然年纪小没什么见识,作为青丘的继承人,这个法术还是略听说过一些。
自己怕是因缘际会才掉进这个世界中罢,至于被误认做阿兰若……她愁眉不展,难不成是她魂魄离体,附在了阿兰若身上?
脑门上立时生出两颗冷汗。但细细一想,这个推论竟颇有道理。试想倘此时是自己的身体面容,除非自己同阿兰若原本就长得一副模样,否则为何今日所见的侍婢们皆垂着眼睛称自己阿兰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兰若长得一张脸,几月前初入梵音谷时,暂不论萌少,他们比翼鸟一族的元老又岂会瞧不出来?
乖乖,魂魄调换的是可不是闹着玩儿。自己的魂魄宿进了阿兰若的壳子,那谁的魂魄又宿进了自己的壳子?关键是,自己的壳子现下在何处?更关键的是,她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凤九一时头皮发麻,真是要找,都无从找起啊。况且频婆菓还在原身上。幸而临出天罡罩时英明地将果子装进了随身锦囊,除非自己的咒文,任谁也打不开,大约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发现所担忧者大多是场虚惊,也没有什么紧要事候着自己,凤九一颗心渐渐地释然。
她庆幸自己是个胆大的仙,寻常女子不幸掉入这么个地方,触上这么个霉头,前途未卜回首无路,且是孤单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泪涟涟。
她虽然也有片刻惊慌,但惊慌片刻后,倒是能立刻想开。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暂且就这么安住罢。掉进这个地方,估摸没有什么人晓得,也不用指望谁来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里若有这个劫数,躲也无处躲,命里若无这个劫数,迟早有机缘令自己找到壳子走出这个地方。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况且这个阿若兰一看就身在富贵家,也亏不了自己什么,当是来此度个小假,松快松快心胸。这个倒比借着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谷,时时还需考虑银钱之事强些。
如此,还是自己赚了。
凡人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行到水穷时,坐起看云时。蝼蚁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话说的正是。
掉进这个世界,半个熟人没有,前尘往事像全被挡在了外头,所见所闻皆是新鲜。从前一想起便会牵动心绪之人,此时竟觉寻常;一想起便要愁海生波之事,此时也觉得普通。过着阿兰若的人生,演着阿兰若这个角儿,将凤九这个身份全数抛开,日子过得倒是挺舒心洒脱。
只除了一件,有关乎蛇。
据仆婢的提说和凤九自己的揣测,阿兰若衣食住行的诸般习性,同她一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用可以模仿,她还高兴了一场。
没成想几日后,两个青衣小侍却抬着条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面前,规规矩矩地请示她:“殿下昨日没有召见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头牛,奴们想着青殿思念殿下,特带青殿来见见殿下。今日天风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带着青殿出去散一散步?”当是时,凤九瞧着三尺多长在她跟前嘶嘶吐着信子的青殿,脑袋一晕,咕咚一声,就从椅子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