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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教亦为名教
儒家学说在成为“官学”后,其内在的形式主义愈演愈烈。中国的官僚制度便是在形式主义下被运用的。
虽然内部已经混乱,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井然有序——这就是儒家的策略。为了追求形式,往往会对一些内容加以掩饰,甚至抛弃。因此表面现象与实际情况之间有着很大差距。
不妨看一下陆游的生活经历。陆游( 1125—1210),比朱子年长五岁,生于山阴(现浙江绍兴),号放翁,终年八十五岁,在当时可谓高寿。他二十岁时结婚,妻子唐婉美貌动人,夫妻感情甚笃。然而,和现在中国人的情况相似,婆媳关系不好相处。唐婉虽是陆游母亲的侄女,但她们的关系并不融洽,最后导致陆游夫妇离婚。虽然陆游舍不得妻子,但是在母亲的命令下,也不得不选择了离婚。
不听从父母之言,是为“不孝”。为了实现儒家强调的品德——孝,必须作出牺牲。“孝”的形式主义具有绝对权威。感情甚好的陆游夫妇二人不得不挥泪分别,各自再婚。十年后,三十一岁的陆游与前妻唐婉在沈园相遇。当时唐婉与她的丈夫在一起,她告诉丈夫说:“那个人(指陆游)便是我的前夫。”于是她的丈夫便在沈园摆酒款待陆游。当时的情景令陆游十分难忘。四十年后,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陆游以“沈园”为题赋诗两首。其中第二首为: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尤吊遗踪一泫然。
这首诗的意思是,四十年已经过去了,当时的柳树也如“我”一般年迈,不再飞絮,“你”也早已化为稽山之土。再次来到这个勾起“我”对“你”的回忆的地方,“我”还是会忍不住老泪横流。唐婉与陆游在沈园相会后不久便去世了。
中国以爱情为主题的诗作较少。有研究日中诗文比较的学者指出,日本的诗歌以“爱情”为主流,中国的诗歌以“友情”为主流。在描写男女爱情少之又少的中国诗歌中,有这样一首诗是讲述恋慕之情的,确实比较难得。
虽然相爱但是不得不分开的故事很多,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便是如此。然而像中国这样由于“孝”被迫分开的情况,在其他国家却不多见。即使陆游身为大诗人,也不例外。
陆游可以说是位高产诗人,他的诗现存有一万多首,但实际上他的作品多达两万,也就是说一旦有感便会赋诗。然而,这首作品仍会令我们潸然泪下。
值得注意的是,陆游是在母亲的命令下被迫与唐婉分手的。儒教在国教化后,家中要以父为纲。从形式来讲,陆家的事情应由陆游的父亲陆宰全权决定。虽然他最终宣布了陆游夫妇的分手,但是之前必定被迫接受了妻子的看法。由此可见,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是很强大的,而形式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便可窥豹一斑。
“夫唱妇随”一词出自道家系的文献《关尹子》,这种思想与儒家有共通之处。即便实际上是妻子提出建议,丈夫听从,但在形式上也要表现为“夫唱妇随”。长此以往,人们便可看穿了这种所谓的形式主义。
后世儒教的批判者称陆游为“礼教的牺牲品”。礼教,顾名思义,就是“关于礼学的教育”。《孔子家语》中记载:
敦礼教,远罪疾。
到了清代,“礼教”等同于“儒教”。
19世纪后半期,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为了反清,太平天国高举种族主义大旗,在《奉天讨胡檄文》中痛骂满洲趁机窃取了中国政权,言辞甚为激烈,例数满洲十大罪名。
对此,清朝方面负责*太平天国的高官曾国藩( 1811—1872)发表了《讨粤匪檄》(*粤匪的檄文。粤指广东、广西两省)一文进行反击。文中谨慎避开了“勤王”这一称谓。因为中国人认为皇室是由异族担任,所以不愿自称勤王。为了**,他打出了“忠君爱国为正道”的口号,对太平天国运动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曾国藩为避开“勤王”,打出了“保护中国礼教”的大旗。《讨粤匪檄》中写道:
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
文中声称,此次叛乱并非针对大清帝国,而关乎名教的存亡。
所谓“名教”,即关于名分的教义,在此为儒教的别名。声称*此次叛乱是为了“保护儒教”,而非“保护王朝”。他认为这样号召更为奏效,于是便以此作了一篇檄文。同样,许多人认为清王朝被推翻事小,儒教被推翻事大。
太平天国方面对满洲政权进行了恶意的谩骂,诸如“妖魔”、“丑贱”、“猪狗”,但未曾涉及儒教。关于佛教,太平天国方面认为清王朝所供奉的菩萨神像等也都是蛇魔、妖怪等鬼卒。太平天国是信奉基督教的宗教团体,按说对于儒教,尤其是在礼拜问题上,应持坚决的反对态度。但他们为了战术需要,同样抑制了“反儒教”的言论,并在檄文中号召“名儒学士”奋起反抗。
此时儒教似乎与中国等身大。政府方面对抗太平天国的义勇军组织者——湘军曾国藩、淮军李鸿章( 1823—1901)也号召保护礼教,即“保护中国”的另一说法。曾国藩他们在选用这一说法时,选用了“礼教”,为了强调这种观点,曾国藩在他的檄文中提到了孔子和孟子。
有朋自远方来(1)
形容儒教与中国等身大,或许不甚严谨。在中国,除了儒教还有老庄思想,有人将此混为一谈,但严格来说,两者并不相同。
可以认为“老庄”思想存在于“孔孟”思想的内部,儒教的形式主义渗入到了其内部。有人虽读的是《论语》等孔孟之书,但在生活中却体现出老子的思考方式,并且大多当事人浑然不觉。
《论语》在开篇第一页写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朋友从远方来,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以向对方询问的形式出现。
太古时期,中国的文章都刻在龟壳或甲骨上,十分费事,因此撰写者便尽量简化文字,省略多余成分。考虑到当时人们可以根据常理理解,便毫不犹豫地舍弃部分信息,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常理也发生了演变,当时认为没有争议的文句,在几百甚至几千年后便有可能产生歧义。
《论语》中就有很多句子,既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没有定论。我们来看一下刚才这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贝塚茂树对这句话作了如下的解释:
——有朋,自远方前来比较……
“方”字确实有“比较”的意思。根据诸桥辙次《大汉和词典》和中华书局《辞海》的解释,“比较”确实是该字最初的含义。因此,对这句话的解释也不能断然说不对。这就是汉文难学的原因,也是其有趣之处。根据贝塚先生的断句可以判断出,从远方来的朋友应该是两人以上,较之平常解释增加了“热闹”的语气。
这一节讲述了孔子以与人交往、广交朋友为乐,可见儒家重视社交。贝塚先生的解释似乎更能烘托这种氛围。
然而,中国的另一种权威的老庄思想,则主张“小国寡民”——国家以面积小且人口少为佳。在《老子》中有记载: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意思是,有可以听到鸡犬之声的邻国——也可以说是邻村,然而居民们至死不曾有过往来。这便是这句话所描述的理想状态。有往来必然会产生矛盾,没有来往便没有纠纷。《论语》在开篇之初便提出了喜好社交的观点,而《老子》在结尾部分(在全书八十一章中的第八十章)提出了这种非社交性的“小国寡民”的理想。
来客,尤其是远到之客更要厚待——如同在《论语》开篇所提到的那样,这也是儒家的德目之一。在孔子之前具有“儒之氛围”的时代,葵丘之盟中有一项协约提到“无忘宾旅”。
中华思想视外国为蛮夷,但是四夷因仰慕中华的德行远道而来,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推古天皇十五年,小野妹子被派遣出使隋朝。据《日本书纪》的记载是派往大唐,但是当时为607年,中国历史尚处于隋朝时期。
据日本的国书记载: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隋炀帝(604—618年在位)看到此,甚为不悦,对鸿胪卿(外交礼仪大臣)说:“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对此《隋书》中有记载。天无二日,世上也无两个天子。炀帝在被日本侮辱后并未动怒,只是觉得蛮夷之辈纯属无知,不晓得国书的写法,心里不太畅快。“勿复以闻”是指,今后不要再通报此类不知礼仪的文书了。据《隋书》记载:
明年,上(隋炀帝)遣文林郎裴清使于倭国。
适逢遣隋使小野妹子归国之际,隋炀帝便派遣裴世清(为避讳唐太宗李世民之名,在书中省略了“世”字。《隋书》写于唐代)将其护送回日本。蛮夷不知礼仪,也不追究。宾客毕竟为宾客,始终都要以礼相待——或许这就是当时的想法。
有朋自远方来(2)
农历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也称元宵节。此日有通宵欢庆、观赏节目的习俗,始于隋炀帝大业六年(610),当时各蕃酋长(使节或商队的队长)齐聚洛阳,在端门大街举行活动:
盛陈百戏(指杂技等表演),戏场周围五千步(一步约为米),执丝竹(管弦乐器)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达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
场面热闹非凡,酒和食物都是免费提供,外国人评价当时:“中国,富饶之地,酒食可免费享用。”
在中国历史上,不是每个王朝都像隋朝一样好客。既然说到“不亦乐乎”,那么对英国等欧洲国家也应表现得友好。然而,英国使节乔治·马戛尔尼(1793)和威廉·皮特·阿美士德(1816)曾两次会见中国皇帝,请求通商,都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原因是清朝要求他们行三跪九叩之礼,阿美士德认为这是“中华思想”而拒绝参拜,因此清朝便拒绝与之通商。其根源,在于厌恶交往的本性。隋代表现出的是孔孟的“有朋自远方来……”的思想,而清朝则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老庄思想。交往过多,麻烦也多。明代施行了海禁政策,而倭寇活动猖獗。有些政府高官曾建议适当放松海禁政策。
在此之前受孔孟思想指导,从现在开始受老庄思想指导——界限并不能划分清楚。“儒”具有保持事物多面性的特质。
我们习惯于将孔孟思想和老庄思想统称为“儒”,但严格来讲这并不合适。孔孟可比作红线,老庄比作白线,两者要合成一条绳,就要把它们紧紧拧在一起。老庄好思虑,孔孟好社交,因此红色便较为醒目。拧在一起,白色便容易被红色吸收。如果对这条绳命名,那么必然会将吸收力强的一方作为代表。也许所谓的“儒”并不纯粹,其中吸纳了许多其他的成分,但是我们习惯将之统称为“儒”,于是“儒”便逐渐与中国等身大了。
传说老庄也是诞生于古代巫祝阶层,与儒从同一条枝干上分出,因此可以将“儒”看作善于内向思考的老庄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