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仓央嘉措终于沉沉睡去。
乡村小路,请带我回家。
不负如来不负卿
读仓央嘉措,要煮上浓茶,焚了藏香,任浓茶在红泥炉上翻滚,浓郁的藏香在屋子里四溢开来,诗歌的华美和哀愁也随着香气四处流溢。这时,方能体味到诗歌中的禅宗和哀伤,触摸到诗人浓浓的思念。
茶,一定要是西藏的青稞茶,带着无限的力量和生机。香则用藏香;在佛典中,香常用来比喻修行者持戒之德,是修行者成就真言必备之瑞品,普熏将清净业障宿怨,具足四事业力缘起。
在《戒德香经》中,佛陀告诉阿难,只有持戒之香不受顺、逆风的影响,能普薰十方。而《六祖坛经》中,也以香来比喻五分法身,称为“五分法身香”。
这首诗,一定要沐着藏香,伴着梵音,方能领略到它的境界。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细细品读,有些像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哀伤、静谧、美艳、冷酷,带着禅宗的象征和意味,流淌着哀伤的美。
我想,川端康成当年想必也读了仓央嘉措的诗吧,所以才写得出这样华丽而哀伤的文字。
这首诗,也有人翻译为:“自惭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前一首为叙述,后一首便有了一些询问的意思。比较起来,前一首文字更好一些,不过后一首的问号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仓央嘉措,你本是一个修行的活佛,却爱上了一个尘世间的女子,这份爱,一开始就是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僧人有僧人的戒律。自松赞干布时起,便有了规定修为的《十善经》。其中“十戒”中明确规定了:“不杀、不盗、不淫、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不嗔、不痴。”
十戒的铁血戒律,其中一条便是:不淫。
仓央嘉措,你是活佛,你若和凡人相恋,那便是“淫”。
多可悲,本是一个多情的浪子,一旦被认定为活佛,就连爱一个人的资格也没有了!
这样的活佛,这样的戒律,便是成佛又有何用!
他也想过放弃,想忘记那个姑娘。他求助于佛法,经书翻动,经文念出,越念,心中越乱。是经乱,还是心乱?
他索性放下经书,转动起经筒,纯银打造的经筒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知道,转经筒转上一次,便抵得上虔诚念经一百次,他一遍遍转动经筒,想要救赎自己的灵魂。
菩提狮子上师云:“转动经轮功德,转动一周者,即等同于念诵《大藏经》一遍;转动两周者,等同于念诵所有佛经;转动三周者,可消除自所身、口、意所有罪障;转动十周者,可消除如须弥山王般罪障。”
转经筒飞转,经文一遍遍转过,佛法无边,浩浩荡荡,但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在佛前苦苦哀求着,不是为了超度,却只是为了触摸她曾经抚过经筒的指尖。
终于,在那檀香之中,在那梵音之中,他慢慢睁开眼,满眼满心都升腾起她的影子。
佛经告诉他,此为心魔,魔由心生,须斩断情丝,一心向佛。
但是,他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明眸巧笑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动一静……
——他无法不想。
爱情就是魔障,瞬间便击溃了他数十年苦心的修行。
他终于睁开眼。他的心已乱。他终于还是屈服了,退缩了,妥协了。
他爱了,不可抑制地爱了,那一份疯狂绝望的爱情,那一份不顾身份和地位的爱情。
也只有这样浓烈绝望的爱情,才能写出这样热烈沉痛的诗篇,没有给予,便没有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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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童年(1)
在墨脱行走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仓央嘉措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是在这莽莽的丛林中、在那飘渺的迷雾中、还是在那呼啸的飞瀑中,或者,竟然是在那枯燥的寺院中?
关于他的童年,一般有两种说法。
有人说,仓央嘉措是在民间长大,在野草和大山中领悟佛之妙语,爱之神秘,所以从小*倜傥、*不羁,能爱人所不爱,为人所不为。
也有人说,仓央嘉措从小就被秘密安置在了一个寺院中,在几个精通佛法的大师座下学习佛经。
不管怎么说,根据书中记载,仓央嘉措自小便非常英俊和灵动。
《大方广庄严经》上,是这样描述的他的相貌:
“这位成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备的大勇者,他有三十二种吉相: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逼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
这就是少年时期的美少年仓央嘉措。及长成,他带上长长的打结的假发,耳朵上带着沉甸甸的耳环,身穿华美的衣服,且歌且舞,纵情酒色,更是拉萨城中第一英俊少年。
这先不表,且说仓央嘉措一直在寺院中学习佛法。
一转眼,他已经14岁了。14岁的仓央嘉措,已经长成了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在这沉闷神秘的大山深处,又是这样一个俊俏伶俐的小和尚,有时作诗,有时念经,即便是在那佛法庄严的寺院中,想必也会有多情的狐媚娘去偷看他吧。
如是这般,想必也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那应该是一个碧空如洗的日子,天正蓝,风正轻,人心也仿佛闲云一般轻柔。正是一个恋爱的好天气。
在这个风轻云淡的日子,仓央嘉措终于醒了,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合上厚厚的书本。这样好的天气,他要去外面走一走。
14岁的仓央嘉措,已经长成了一个体态匀称的美貌少年。在学习的间隙,他偶尔也走出去,在寺院外散步。
巴桑寺在山南错那,属门巴族聚集地,该地抑制黄教,盛崇红教,且生殖崇拜盛行,男女相爱,情歌回唱,僧人可以和情投意合的女子通婚。
在寺院外,经常回荡着一些缠绵的情歌,这些情歌常常打断仓央嘉措对于佛经的冥想,渐渐地,他也体会到了这些情歌背后的含义。
在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这棵神树高耸入云,树顶上常有云雾缭绕,仿佛仙界一般。
仓央嘉措常常看着那遥远的神山发呆,但是脑子中却总是闪现着一些情歌中的东西,经常让他迷惘。
到底,那些情歌中歌颂的爱情又是什么呢?
这一天,仓央嘉措走出寺院,一边在树林中散步,一边回想着佛经的一些典故。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仓央嘉措回过头去,看见前面站着一个红衣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仓央嘉措脸红了,他虽然已经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但是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低着头,斜着身子要从路边走过去。 。。
藏·童年(2)
“嘿,小喇嘛!”那个姑娘叫住他。
仓央嘉措站住了,满脸拘谨地看着她,羞怯又好奇。
“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又不能吃了你!”姑娘呵呵笑了,简直要笑弯了腰。
仓央嘉措也腼腆地笑了,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两个人在树林中慢慢走着,斜斜的阳光照下来,草地上一前一后两条淡淡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你是在寺里做喇嘛吗?”
“是的。”
“做喇嘛要念经吗?”
“要念的。”
“念经有什么好,我们去竹林里玩吧!”
“可是师傅一会儿就会发现我不在的。”
“怕什么,他现在又不在这里!”
仓央嘉措还在犹豫,那姑娘一把拉起他的手,两个人钻进了茂密的竹林中。
竹林中有青石,有溪水,有松鸡,有树蛙,有蘑菇,有蛇。这一切,让一直沉浸在经书中的仓央嘉措感觉好奇而神秘。
那个女孩带他捉了树蛙,捕了松鸡,采了蘑菇,趟了溪水。两人赤了双脚,躺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仰望着蓝得让人忧郁的天空。
许久,女孩低低叫了一声:“仓央嘉措。”
“嗯。”他答应了一声。
“以后你会一直在寺里做喇嘛吗?”
“嗯。”
“那你以后会想我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想还是不想?”小女孩坐起来看着他。
“……想。”仓央嘉措低着头,他的脸蛋红红的。
女孩笑了,她站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在仓央嘉措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仓央嘉措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远远地,只听见小女孩喊了一句:“请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玛吉阿米。”
太阳落山了。仓央嘉措一路慢慢走回去,一路想着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女孩。
他现在已经懂了很多,知道山南一般信仰的是红教,红教是允许僧人通婚的。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娶这个叫玛吉阿米的女孩儿做老婆。
回到寺中,却发现寺中来了好多陌生人,都站在那里等着他。寺院外,停着一架很气派的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僧人。这些喇嘛神情严肃,不如教自己经义的喇嘛和蔼,但是他们对仓央嘉措却又很恭敬。
这时候,一直教授仓央嘉措佛法的喇嘛告诉他,他在巴桑寺的修行已经结束,下面就要起程去浪卡子。在那里,有两个西藏最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等着他。
两个西藏最了不起的人?
仓央嘉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啪”一声鞭响,马车便缓缓开动了。
仓央嘉措最后看了一眼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竹林,竹林中那银铃一般的笑声。这些都让他留恋不已,特别是那个一身红衣的姑娘,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姑娘。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自己以后一定要再回到家乡,来找这个姑娘。
这是一个孩子遥远的梦想,简单,单纯,美丽。
可惜,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他始终没能实现。
从他14岁离家,一直到他24岁死于青海湖,10年之中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一次。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家乡,也只能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的爱情,应该这样开始,也应该这样结束,如此干净,如此美丽。没有什么许诺和缠绵,也没有什么分别和伤悲,因为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没有承诺,就不会有背叛。
我默默走过巴桑寺,对于这一个禁锢了仓央嘉措童年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留恋。我只能想着,在这样一个地方,仓央嘉措白天修行着佛法,晚上却加倍思念着自己的爱人。
也许,在巴桑寺的窗口,还能看到仓央嘉措那清澈的眼睛。向着远处望去,远处,再远处,可有那样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
苯日神山依旧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