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巴路在云间,寒食离家麦熟还。
日暮数峰青似染,商人说是汝州山。
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衔,陕西、三边总督兼摄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等五省军事的洪承畴到达汝州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了。
自崇祯七年冬,就任兵部尚书,接替被撤职的陈奇瑜总督五省军务以来,洪承畴先赴西宁平复兵变,又因中都凤阳被破,而从崇祯八年正月崇祯皇帝准兵部尚书张凤翼“调兵七万二千,筹饷九十三万两”的通议而下的“限六个月扫荡廓清”的严旨,领两万陕西兵出潼关,同中原各省官军夹剿义军。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已数度往返于秦豫之间。连月来的奔波劳累,使刚刚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洪承畴,也未免尽显疲态,日渐憔悴。
但长期的军旅生活,并没有消磨他多年文官生涯养成的儒雅风度,即便是皇命日近,军务缠身,他还是选了一日,骑着马,在数百名亲信将校和幕僚的陪同下,踏青散心。风清日丽,郁绿葱葱,加上早有兵将将方圆十里的凡夫走卒、山野村民驱赶干净,沿途美景似皆可入画一般。自然使洪承畴心旷神怡,一路上与幕僚们高谈阔论,也渐增了饮酒赋诗的闲情雅致。
正在兴致正酣的时候,一向机敏的洪承畴敏感的察觉到了中军副将微妙的表情变化。他立刻问道:“什么事?”
中军正在踌躇间,忙在马上躬身答道:“禀大人,刚刚收到的塘报。说,贼首闯将等流贼数股十万众已由潼关、内、淅诸路归秦”
轻松欢愉的空气霎那间随着洪承畴的神色阴郁了起来。周围的将校和幕僚瞬间被这空气感染,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未几,洪承畴威声道:“回!升帐议事!”
回到巡道衙门,他来不及更衣便来到大堂。军情紧急,日常总督升帐的仪节都已免去,所属的文官武将早已在两旁恭候。因为,左良玉、汤九州、尤世威等几位总兵官均已分兵布防湖广、河南、勋阳等关隘险要,所以,今天的军事会议上仅有张应昌一位总兵和贺人龙等几员副将,武将中,余下的皆为参将、游击。此情此景,令一向以知兵自诩的洪承畴也不免紧缩眉头。
片刻,他平复下心事,用平和的口吻道:“今有塘报,言贼首李闯等返秦。诸位随我剿贼多年,有何良策?”
半饷。贺人龙躬身答道:“李闯等裹众不下十万,况已返秦。而今,诸将在外,两万秦兵所余不满四千。若此时进兵征剿,实为劳师袭远,以寡击众,恐为不智。不若,令诸将急返,待军容齐备,以求万全。”
洪承畴摇了摇头,道:“诸将防区地跨三省,若等大军齐集,岂不是要等半月?秦地残破,民心不稳,贼入则如蛟龙入海。我等深受皇恩,虽兵微将寡,又岂能静待流贼坐大?”他环视诸将,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说道:“传令三军,克日开拔,驰援秦地!”
大堂上的文官武将都因他的决定而大大的吃惊。但没有人敢于拂逆他的意思。武将中只有张应昌的官阶最大,在众人的注目下,张应昌不得不躬身道:“大人身系五省剿贼重任,乃朝廷平定西北的依仗,怎可轻易涉险?还望大人三思!”
洪承畴摆手道:“将军,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我军星夜兼程,自使流贼不备。我再广布谣言,但云两万秦兵合晋兵三万回援秦地,必惊破贼胆。况且,流贼势大,但皆乌合之众,我军虽寡,却尽是精锐,未尝难胜。”
张应昌见洪承畴心意已决,也不敢进言劝阻。只是道;“大人,纵然进兵,需忌孤军。孤山副总兵艾万年镇守平凉,尚有三千人马。剿总总兵官曹文诏初入湖广,也未行远。可否遣这两军为先锋,三路并进,互为犄角。”
洪承畴笑道;“如此甚好。速派飞檄招曹、艾两军破贼。我视秦地诸贼如蝼蚁。能称大患者,唯有李闯。今朝若能毙此贼,肃清秦地当不远矣!”此刻,他已完全没有了乍闻塘报时的犹豫和不快,连说话也一改文绉绉官话,对中军道:“告诉,曹将军和艾将军务要直取李贼,伺机一鼓荡平!”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中思索,“李贼究竟要逃往何处?”
(十七)
黎明。第一丝曙光已投向大地。崇山峻岭间,总兵杨御藩、监军卢九德和三千来自四川的客军,正在荒蒿满野的山间捷径上疾进,驰赴凤阳。
正当洪承畴平定西宁兵变,自甘肃旋师东进的时候,扫地王、太平王两支义军已于前一天也就是崇祯八年正月十五日入夜攻破了中都凤阳。将皇陵楼殿、苍松三十万株,均付之一炬。
哨马来往奔驰,将一个个坏消息传来。令已经飞驰了一夜的杨御藩非常不悦。他有心让兵士们就地休整一番,却又怕卢九德暗中参他“畏贼不前,救援不力”。他赌气带着两百多骑兵跑在队伍的前面,暂时可以躲开那令他浑身不适的“死太监”,他心中不免暗自得意。但一想到不久就要和数万流贼交锋,又不由得心生恐惧。
他正怀心事,若有所思。一旁的亲兵却突然慌张了起来。大声叫道:“将军,您……看。那……是什么?”
前方蜿蜒蛇形的山路突然偏折,露出了一段崖口,刚好可以俯视山下。
杨御藩顺着秦兵手指的方向,向山下望去。征战多年的他顿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的半饷也说不出话来!
山势起伏不定,遥远的山脚下,分布着大块大块的麦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千多名骑兵,正矗立在麦田里。
突然,群山仿佛在隆冬的北风里摇曳,脚下的土地竟也在微微的颤抖!像是一波又一波的炮声,像是隆隆的战鼓,沉重的步履声似自天际传来,吞噬了一切声响。仅在咫尺,杨御藩竟然已听不到亲兵声嘶力竭的呼喊。
自崖口南望,密密麻麻的人海波压浪涌而至,自山脚远远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河曲,像是连绵不断遮天蔽日的黑云。黑云里,数不清的旌旗铺天盖地,舒卷飘飏;甲光耀日,鳞麟闪烁,宛若灿阳里滚滚大江上跳跃的金波。更有一团艳红的火炬,在蛇形的官道上蜿蜒成一条巨大的火龙,那是巍峨的枪山,锋锐的枪尖灿似银,澄如雪,散射的逼人的寒气!
矗立的骑兵动起来了。带着一阵轻尘在黑云般的队伍里穿梭,就像是一条矫健的蛟龙。一面大旗随着飞驰的骏马迎朔风舒展,大旗是红色的,正中心用黑缎子绣了一个斗大的“闯”字,在绚烂如花的旗林格外引人注目。
许久,当黑漆漆的人海终于从视线里模糊乃至消失,杨御藩却似乎还是没有从梦魇里惊醒。目光里是刚刚有人经过的那片土地。田地与大道的界限已被荡平,远远望去,就像是山下的官路陡然间宽阔了一里。
不知道,在这一瞬间,杨御藩是否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原来,人世间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
梦终是要醒,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杨御藩“醒”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传令三军:就地休息。
一旁的亲信踌躇着问道:“恐怕监军不允,对将军不利。”
杨御藩笑了笑,道:“不必多虑。他也不想早投胎。”
一个亲兵仗着胆子问道:“将军,刚才过去的人马,莫不是贼首高迎翔?”
杨御藩“哼”了一声道:“我看高迎翔的部曲未必如此齐整。我若猜得不错,这人曾是不沾泥张存孟的旧部,匪号里也有个闯字,听过吗,“闯将”李自成!”
第七章
第七章
(十八)
还是隆冬时节。凤阳府虽直隶南京,却靠近北方,虽不常有雪,但天阴晴无常,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却连云密布,断断续续地下起了小雨,还伴着潮湿阴冷的风。一千多名衣色驳杂的骑兵却仍在这样的苦雨凄风中前行。
李自成也在这支鸦雀无声的骑兵队伍里。因为,凤阳附近的官军已经基本被几路义军肃清,大队人马即在左近,不会发生较大的战斗,又或是更习惯近一段时间来,轻骑简从的装束,他没有穿戴盔甲,只是内穿棉甲,身着半旧的蓝布箭衣,外罩一件老羊皮的斗篷,头上带着顶毡帽。
他身材不算十分高大,终日的风餐露宿,略显有些清瘦,使本来就很高的颧骨更加突出,眼窝较深,双目有神,鼻子略有些上仰,也就是所谓的“鸱目曷鼻”。整个人虽并不俊朗,但看上去彪悍矫捷而又不失沉稳干练。
崇祯七年冬,他和八大王张献忠由汉中栈道脱困,攻克凤县,突破了官军的层层包围,沿凤翔、麟游,乾州一线进军,进攻甘肃庆阳、巩昌、平凉一带。随即,趁洪承畴分身乏术之机,转道河南境内汇合,并与曹操、闯塌天、混十万、老回回、革里眼、蝎子块、满天星等人遥相呼应,向豫东南和皖北方面发展。崇祯八年正月间,经河南汝宁府东入安徽,远将洪承畴的两万秦兵甩在身后。正月十一日,诸路大军攻破颍州,处死了原任兵部尚书张鹤鸣;剑锋直指凤阳府治、中都皇陵所在。左近的饥民百姓风闻义军已至;第二日来往营地争邀义军攻打中都凤阳的乡人便络绎不绝。
(十九)
当晚军事会议的议事厅,设在了扫地王张一川的大营,虽然多烧了许多炭火,但因为天气寒冷,会上还是略备酒菜,让大家暖身果腹。
扫地王张一川、太平王吴自居'(吴自居字逸安)杜撰)'对攻打中都一事,还颇有些踌躇。吴自居粗通文墨,对凤阳的民土人情略有所闻,不无顾及地说:“中都凤阳系皇陵所在,兵额几近五万,府治虽无城池,但仍有皇城,内外三层。昔年,成祖朱棣行“靖难之变”,也忌惮凤阳城坚兵众。咱家兄弟虽也有几万人马可用,但毕竟终日奔波,未及操练,恐难取胜。”
张献忠听罢,撇了撇嘴,捋了捋大胡子,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着一把银酒壶,将吴自居的杯子斟满。带着特有的略有几分俏皮和轻蔑的笑容,大声道:“我说吴哥,你比俺老张年长,书也读得多,咋胆子比个针鼻儿还小?要是这样,趁早把你那‘太平王’的诨号给了俺老张,打今儿起,老子改叫西营九大王。”
在座的李过、张可望、张定国等大小将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李自成也满脸的笑容。
张一川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抹了抹嘴说:“也不能全怪逸安。咱家兄弟大半都是庄稼里长起来的,做头领的不是,入伙的弟兄十个也有八个是。一双手拿惯了锄,扶的是犁,舞刀弄枪那是被逼无奈。人多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几千官军追的东躲西藏?”
“现在确是哀鸿遍野,但坏年成总也有个头吧?年景好啦,咱手底下那些守着田地吃饭的,哪个还肯和咱们四海为家?说到底,咱家兄弟到头来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被官军困死,要么就学宋公明招安归顺。”
“依我看,眼前咱们招兵买马,啸聚山林,无非就是让官府动不得咱们。等到年景好了,再寻个招儿逼他招安。到时候咱家兄弟就算求不到功名利禄,总也能衣食无愁了吧。”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帐内的众人,话锋一转,又说:“可咱们要是攻打凤阳,撇开胜负不说。就算破了凤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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