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萨走在数学所前面的林荫道上,这里总是很热闹,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比如举着一个横幅,上边写着自己解决了什么什么问题;或者在两棵树之间自顾自开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或者在地上用粉笔写一大堆算式,看有没有识货的。好像这些都是艾大侠的受害者,这个局面持续了好长时间。
萨再没有见过国人比这时更痴迷科学的时代了。
皆拜陈景润所赐。
即便是今天这个比较浮躁的时代,中国科学界还是有一批人很顽强、也很坚定地为了事业和他们所热爱的国家而拼搏着,我是他们的子侄,所以他们给我的感动将永世难忘。
我一直想写文章来纪念他们中的一些人,知识分子的脊梁,他们的身上有些东西让人肃然起敬。
还有萨爹对我们讲过当年周总理在科学院的讲话,寒风刺骨,总理一袭灰衣,不要讲稿,不要扩音器,面对几千名科技人员,讲我们的国家需要现代化,讲为了子孙后代我们的国家必须强大而富足,讲每个科技工作者的责任和光荣,一讲就是三个小时,讲得人们热血沸腾,讲得人们几十年都不会忘记。萨爹讲这些时,30年后依然可以让听者热泪盈眶。
我不能写,因为我自知功力不够,写不下这些如山的题材,但是相信,将来会有人记得他们。
一个震惊中国农机化所的美国农民(1)
北京西郊有一片难得的苍翠的地方,当年的农机化研究所就坐落在这里。1978年萨娘作为“邓大人”接回北京的五百“科学院夫人”之一,像皮球一样给踢来踢去几年以后,按照“专业对口和国家需要相结合”的原则,分配到这里工作。萨跟着饭票走,和萨娘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有趣的生活。
农机化所是刚刚恢复的单位,其中不乏神气的人物,比如有个大腹便便的杨森教授,很受尊重的样子。同志们说,杨教授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一个月挣两百多块!具体说到杨教授怎样*,同志们用手指头一比:杨森教授吃早餐,馒头上都抹那么厚的黄油呢。
那时候觉得吃黄油肯定是非常腐化的象征,不敢想象自己什么时候能混到“馒头上抹那么厚的黄油”那一天,谁知道能有怕肥都不敢吃黄油的时候呢?
晚上沿着操场跑道散步是一种享受。因为废弃多年,农机化所的操场荒芜,长的狗尾巴草穗子大得惊人,晚上蝈蝈、蛐蛐叫得热闹非凡。
所谓百废待兴,正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那一段时光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韩丁来演讲。
那年头要是来个外国人,是要围观的。农机化所有一个不大的礼堂,韩丁来的那天,整个礼堂座无虚席,连窗台都坐上了人,想听演讲大概是一个因素,把老韩当猴看的怕也不少。听说后来克林顿到北大访问,听演讲的还要政审,当时听韩丁的讲话肯定是没有这个程序,头几排是专家领导,后面大家就是随心所欲地坐,包括我这个小学生也跟着凑热闹——难道因为韩丁自己先通过政审了?
演讲一开始就比较好笑,韩丁在主席台上很突出,没办法,就他一个老外。他的形象就是那种标准的山姆大叔,衣着朴素,和农机化所的几位领导拍肩膀说笑话的挺亲热,演讲就开始了。小司仪比较紧张,说:“现在请美国农业部部长韩丁先生讲话……”一紧张,她把专家封成部长了。
台下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韩丁真正一个“大侃”,一开口就震惊四座:“朋友们好。”好嘛,中国话字正腔圆,我是看到韩丁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才知道,韩丁第一次到中国的时候,萨还没出世呢。当时只认为他是一个美国农场主,而且以为美国农场主都是韩丁这样的呢。
不过,一个美国人能够把中国话说到这个水平,今天到中国工作的美国人应该感到惭愧。
韩丁的讲话非常轻松,底下的中国农机工作人员不断发问,他也侃侃而谈。不是中国人不够礼貌,是韩先生讲的东西那时候中国人觉得太过离奇,忍不住发问。
韩丁说:“他自食其力,是无产阶级,所以,他拥护中国搞社会主义。”
就有人发问了:“韩丁(原话很自然随便的,没有“韩丁先生”这类尊称),你怎么是无产阶级呢?你不是有一百多公顷的农场吗?你是农业资本家啊。”
韩丁脑袋一晃,说道:“对啊,我有一百多公顷的农场,但都是我自己种的,我怎么能算资本家呢?”
台下大哗,问道:“一百多公顷的农场,你自己种吗?不用工人吗?中国传统上一个人种两亩地,一百多公顷,近乎天文数字了。”
韩丁洋洋自得地说了一段话,神态语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一手扶住麦克风,一手拳心向内翘起大拇指来,道:“在中国呢,这样的农场,肯定要有个场长,要有工人,还要有个妇女主任……我那里呢?场长是韩丁。工人,还是韩丁。妇女主任?还是韩丁。
一个震惊中国农机化所的美国农民(2)
韩丁说:“我真的是无产阶级,一百公顷的农场,自己就种得了。帮手?老伴儿算是帮手吧。到收割的时候,儿子回来帮忙,付钱给他(这时候台下又有些波动,儿子给老子干活还要给钱???没来得及问,他后面的话更令人吃惊)。我靠的呢,就是机械化。比如播种,我开着播种机,两天的时间就把一百公顷的种子播完了,然后,我就来中国旅行了啊。”
听到这儿,一个专家同志站起来了,自信地揭穿韩丁的“谎话”:“韩丁啊,你这就不可能了吧,你用播种机下种子快那是可能的,但是你来中国旅行,农场里肯定要有工人照应吧?不然,种子不出芽怎么办?长草怎么办?啊?长虫子怎么办?啊?”
台下一片赞同之声,都觉得这几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台下的专家在农业上的经验加一块儿怕比清王朝还长,你说机械化,一般人吃惊,专家还不觉得太过分;你说播完种子就出国,这可就不是机械化能解决的了。
韩丁一点儿也不紧张,慢慢等哄闹声静下来,油腔滑调(多少是外国人的口音问题,但是当时没想到)地说道:“我不担心。种子不发芽,我不担心,有种子公司负责呢。我来中国旅游了,种子公司不能到中国旅游,派人天天到我的地里看发芽没发芽,没达到规定的发芽率他要赔我。”
大伙儿的嘴都张开了,那时候中国好像还没有种子公司的概念呢。
我也不怕长虫子和长杂草,有农药公司负责呢。韩丁接着说:“我来中国之前,他们就开着飞机给我的地洒农药和除草剂了,要是还有虫子和杂草,他们要赔我。”
“真的赔过?”
“让我想想,唔,真的赔过的,可不是因为长杂草,是因为他们撒除草剂的时候风忽然大了,刮到了我的向日葵地里,结果向日葵全死了,当然他们赔。”
专家们的下巴快掉下来了——多好的农药公司啊。我不是专家,可是学到一个知识,向日葵虽然个儿大,居然也是草啊……
有的人就是容易画蛇添足,韩丁接着又说了一句:“当然,农活儿也不是没有,比如浇水,每天我太太就干了。”
一句话说完,一干专家本来快掉下来的下巴马上复位了,你太太?每天浇一百多公顷的地?开拖拉机也累趴了吧?你太太是……
“女兰博?”过了20年,萨才能帮专家把问话补全了。
“哦,不,我太太不是猴子,当然不是孙悟空,她只要每天按按电钮就行了。”韩丁放上一片幻灯片,给大伙儿解释:“我用喷灌。田里本来就有水管,只要一按电钮,就可以把整个一百多公顷玉米地都浇了哦……”
专家们面面相觑。
“喷灌”,今天在中国已经相当普及,这中间不能忘记韩丁的推广之功。同时,中国的专家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发现,喷灌虽然壮观,却不甚适合中国的缺水状况,他们在喷灌的基础上,开发出了更适合中国国情的农业机械“滴灌”——水管中的水不再喷向空中,而是通过滴管直接渗到植物的根部,在北方农村极受欢迎,这就是“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吧”。
韩丁继续描述他的农场生活:“我从中国回去,玉米大概就快要收割了。那时候,我回到农场,就开上联合收割机(中国叫做康拜因)开始收割。”
“那时候,我开着收割机在前面走,我的联合收割机很大,像火车一样分好几节。第一节是收割机,两排铧刀,把玉米割倒,连玉米带秸秆送到第二节;那里是分离机,把玉米棒子剥下来;然后送到第三节,那是烘干机,把玉米棒子烘干;然后送到第四节,脱粒机,玉米粒就出来了。”
一个震惊中国农机化所的美国农民(3)
这时候,韩丁蛮得意地说:“我的儿子就开着卡车跟着我走,玉米粒就‘哗哗’地落入了他的卡车车厢里,满了,他就直接送去粮食公司卖掉啦。”
“秸秆?我的联合收割机就地把秸秆粉碎,就撒在田里。你问我秸秆都撒到田里,我烧什么?我卖了玉米就有钱了,我买管道煤气啊。”
其实,韩丁介绍的农业机械化,在中国未必非常合适,除了东北新疆垦区,中国缺少大地块耕作的地区,包产到户更是造成了大量不适合大型机械的小田块,倒是日本式的小型精密农机比美国的更实用。然而,韩丁的那种悠闲自得、产业化的农民生活,带来的冲击远远比他介绍的机械更令当时的中国人吃惊。
这也是农民……等韩丁讲完,我听见两个邻近的专家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说了半句话,又摇了摇头。
余音绕梁。
现在想起来,韩丁是我第一个见到的美国佬呢。一个精力充沛、和蔼幽默的美国侃爷。突然看到韩丁逝世的消息,特连夜写成这篇回忆文章,悼念这位热爱中国的老人。
附:萨娘关于韩丁的来信
韩丁的文章,我看了,基本属实,但还有些误点和遗漏,也难为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能记住。
1。韩丁说:“像我这样的农场,要是在中国,就要有很多人,就得建个食堂、幼儿园……那就需要厂长、工会主席、幼儿园长等。在我那里,厂长——韩丁,工程师——韩丁,机手——韩丁……”倒没有提妇女主任之类。
2.他出来旅游,种子公司每天去他的地里,蹲在地边看种子出苗没有。讲到这里,他还做了个姿势,很生动的。
3.韩丁的一个重大贡献是对喷灌机喷嘴的改革。他在山西太谷县看到农民使用的喷灌机的核心零件——喷嘴,买进口的不锈钢喷嘴,一个约几十元到一百元(70年代的一百元就像现在的一万元——天文数字),当时中国还没有开放经济,进口设备很困难,这个喷嘴不仅价格贵,而且不容易买。喷嘴的行情我不大清楚,另一些相似产品的情况可以说说。
我记得听研究所的老同志说,当时拖拉机发动机上的油泵和油嘴(这两个零件是发动机的心脏,体积很小,油泵像小手指大,油嘴直径5毫米,高度不到10毫米),自己开始不会制造,从国外进口,一个油泵或油嘴,需要给人家一口肥猪去换,后来自力更生建了丰台油泵油嘴厂(我往北京调动的时候还联系过这个工厂呢)。当然发动机上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