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的夸张,可分内容的和外形的两方面。内容的夸张,就是把所表示的意见说得过分厉害,使成荒唐可笑之状。因为荒唐可笑,故读者明明知道不是写实,不会误信为真,即所谓“其义无害也”。要举实例,前述的法国人作品,丈夫登梯为妻助妆,便是其一。当时法国盛行高髻,妇女盲从流行,髻梳得越高越好。好比现今中国妇女界盛行耸肩的外衣,肩耸得越高越好。于是漫画家作一幅画来讽刺她们。描一个摩登女子,髻高数丈,他的丈夫爬到梯子上去帮她理妆。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事实。然而不妨有这样的漫画。又一例,有一时西洋妇女盛行养狗。衣丰食足而闲暇无事的女人,都养一头洋狗,行坐与俱(飞机载洋狗正是此风的东渐)。于是漫画家又来一个讽刺。画一位夫人,一只像人一样两脚立地的洋狗,和一位像狗一样四肢落地而项颈里缚着一根链条的丈夫。夫人一手挽着洋狗的前肢,一手牵着丈夫项颈上的链条,在马路上昂然行走。这幅画比前更加荒唐可笑。似乎戏谑而近于虐。然而因为当时的妇人宠狗的习气太甚,所以讽刺她们对狗比对丈夫看得更重,也是“其义无害也”。这幅画我以前在外国杂志中看到,曾经剪下来收藏。现在早被炮火毁坏,又无法默写出来,只得从略。我在日本时,看见日本漫画家冈本一平发表讽刺恋爱的漫画。写日本女子热心精选丈夫,极其可笑。有的扮装为女乞丐,到恋人的后门头去讨饭,借以试验他的慈悲心。有的同恋人走过桥上,故意把钗环投入河中,要求恋人从桥上跳入河中去打捞,借以试验他的忠诚心。更有的拿了一支米突〔米(metre)〕尺,一个量角器,测量恋人的五官,是否合于美学的定律。诸如此类,都是用夸张法描写的,好比中国诗人的名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以上是说内容的夸张。
外形的夸张,就是形状的特点的夸张的描写。即如前述高尔基所说,画长鼻头,画得过分长些。西洋漫画盛用此法,有一种专门画人像的漫画,叫做caricature(似颜画)。其法大都是捉住相貌的特点而加以夸张。使看者觉得很像,同时又觉得可笑。举实例,最近法国漫画家哀弗尔〔埃费尔〕(Jean Effel)以似颜画著名。他画墨索里尼的相貌,变化百出,而无不肖似且可笑。第十八图是其一例。第十九图又是一例。第十九图中,把墨索里尼的姿态极度夸张,竟画成一只猫。又把希特勒的姿态极度夸张,竟画成一只狗。然而看者一望即知道是那两家伙的肖像。图中盆子里的点心,上面写明着西班牙。点心的形状便是西班牙的地形。读者一看此图,便知道这两家伙想吃西班牙,猫已经动手,狗坐着吞唾涎。
似颜画的夸张描写,有时为一般人所不理解,认为漫画家伤害他人。譬如画得太丑陋了,被画的人就认为毁坏。美国曾经有一位女伶,相貌颇不平凡。某漫画家为她作似颜画。发表在报纸上。看的人一望而知是这女伶,而且大家看了要笑。那女伶自己看到了,竟怒火中烧,以为这漫画家把她的相貌画得如此丑恶,是有意毀伤她名誉,竟向法庭起诉。这件案子哄动一时,直到最高法庭,罗斯福总统亲自来劝慰这女伶,方始解决。罗斯福总统对那女伶说:“你的相貌被人家描入画图,在你是最大的光荣!”女伶这才心平气和地撤回诉讼。罗斯福真是一位贤明的总统。他对于艺术的见解是很高的。原来世俗所谓“美丑”,与艺术上的“美丑”标准不同。世俗所谓美,大约是眉清目秀,俏眼儿,小白脸之类。这在艺术上不一定为美。反之世俗所谓丑,在艺术上也不一定是丑。尽有世俗认为美而在艺术上是很不美的(例如我国曾经流行的时装美女月份牌上的画等)。也尽有世俗认为丑而在艺术上是很美的。那女伶的肖像便是一例。而在漫画艺术上,这种情形最多。世俗所谓美人,用漫画的眼睛看来大都不美,而世俗所谓丑陋,用漫画的眼睛看来有时是很美的。
漫画的技巧(4)
前面说过,漫画的夸张有一个限度,超过限度的夸张是不许的。这限度如何,很难说定,勉强要说,只能说以“近人情”为限度。夸张过甚,不近人情,便失其效力。西洋漫画盛用夸张法,有的画家变本加厉,作超过限度的夸张,其效果最多只是浅薄的滑稽,徒然引人发笑而已。第二十图即是一例。这是最近英国一位漫画家彭纳脱(pton Bennett)所作的。这里描写一个大鼻子的绅士,把鼻子夸张过甚,超过限度。使人初见时不认识这是鼻子,要仔细认辨一番,方才知道这是鼻子。这一点便是所谓不近人情。试拿这画来同第十八图比较,近人情与不近人情的分别就判然。第十八图,也是十分夸张的,墨索里尼的个子决不会长得这么矮胖,他的下巴决不会生得这么阔大。但是一望即认识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墨索里尼。第二十图不但鼻子夸张超过限度,身子的弯曲等也都超过限度。无法无天地夸张,便使人一时不易认识,而成为不近人情的不健全的漫画作品。
假象法
假设一种世间所罕有或不能有的现象,用以表明漫画家所要说的事理,叫做假象法。这就是使无形的事理有形化,所以画面上大都奇怪荒唐。讽刺漫画常用此法。因为人生社会的问题,大都是无形的,不可描表,漫画家要批评议论,自然要用假象。
举实例来说,如前第八图《升学机》,第十二图《大扫除》便是适例。漫画家看见教育腐败,有钱无才的都能自由升学,有才无钱的不得出头,想作画来讽刺。但这问题不能用画描出。于是捉住这问题的机纽,而创造一种现象出来表示它。机纽在何处?就在“有钱可升学”这一点上。于是想出一架升降机,因钱的重力而使机高升的升降机。钱越多,越重,学升得越快,越高。反转来,钱越少,越轻,学升得越慢越低,甚至永远停留在小学。然而这架机器,是世间所没有的,不能有的。所以前面说。这种画的画画上大都奇怪荒唐。《大扫除》荒唐更甚。岂有这么小的地球,这么大的人,与这么荒唐的事实?然而漫画家意见已由此而力强地雄辩地表出了。
西班牙最近的漫画家卡斯德洛(Castelao)在其祖国被侵略的时候,作许多有力的讽刺画与宣传画。其中有一幅,题曰《这就是法西斯上帝》。画中描写一个裸体巨人,岸然镇坐,两手拉开自己的肚皮,肚皮里露出许多髑髅来。他的脚下陈列着许多军队。他的面貌正是墨索里尼。这也是假象法的一例。
日本最近的漫画家柳濑正梦,也有笔如刀。讽刺日本政治,直言无忌。有一幅写傀儡戏。戏台上两个傀儡,一个穿军装,表示军阀,一个穿大礼服,表示政阀。这两个木头人正在手舞足蹈地演戏。而他们的手上和足上,都缚着线。这些线的那一端,操在台上背景布后面的一个胖子手中。这胖子身穿洋装,口衔雪茄,手上还戴着许多钻戒,半个大肚皮露出在背景布的上端。显然表明是个财阀。他正在拉线,舞台上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由他作主。还有一幅是连续漫画,共分五图。第一图中画地上生出一株草,一个军人正在拔草。他弯着腰,两手拉住草头,用力地拔。他的背后一个穿大礼服的日本人(政阀),两手抱住军人的腰向后拉,帮他用力拔草。这人的背后,还有一个穿洋装,衔雪茄,戴钻戒的大肚皮人(财阀),两手抱住穿大礼服者的腰向后拉,也帮他用力拔草。这是第一图。第二图一切照旧,只是那株草已拔起了些,地面上露出一个半圆形的东西来,好像萝卜,不知究竟是什么。第三图大体还是照旧,只是拔草的三个人大家向后仰,因为草已经拔起很多,地面上露出的那半圆形已经变成圆形。圆形的是什么?原来是一个人头,那草正是他的头发!第四图,三个人几成仰卧的姿势,那人头底下露出一个强壮的汉子的上半身来。第五图,那汉子全部出世,一拳一脚,把那三个人弄死。———这些都是用假象法的漫画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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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的技巧(5)
以上数例,原画我曾从杂志上剪留,但都损失了,默写出来又嫌失真。只得空谈一会,任读者白去想象。末了再从我自己的作品中举个实例,如第二十一图,《用功》。有一时代,学校极重分数,用分数压迫学生作无理的用功。有一班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学科毫无研究兴味,专为欲得分数而用功。这情形很不合理,生吞活剥,而且残忍。因此我作这漫画来讽刺。分数的权威,无形可睹,于是假想出一个怪物来代表。一个女学生伏案用功,案上陈列着字典、三角板、米突〔米(metre)〕尺、笔和书。看似真心好学,其实全是一个怪物压迫着的。我还有一幅漫画,写一本古书和一本洋装书,许多小人,有的穿长袍,有的穿洋装,大家努力钻进书里去。有的正在书缝里乱钻,想钻进去,有的半身已经钻进;有的全身钻进,而且已经出头,但已戴着眼镜,生着胡子了。但他们只是端坐在书的蛀洞里,无所事事。因为那时有一班读死书的人,好比蠹鱼,白白地把一生消磨在书本子里。我为他们作这幅画。———凡此诸例,画面上所表现的,都是世间所罕有或不能有的奇怪荒唐的现象,而借这现象,可以表明一种意见。这都叫作假象法的漫画。
点睛法
描写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而加以警拔的题目,使画因题目而忽然生色,好比画龙点睛,叫做点睛法。
点睛法与前述的写实法大体相同,所异者,写实法靠画本身表现,并不全靠题目,点睛法则全靠题目。没有了题目,画就失却精采。
前面的第一图《某父子》,第十一图《他们埋的是种子,不是死尸》,便是点睛法的实例。试把第一图的题目除去,只剩一幅画,一个乡下老头子提着皮箱和包裹,跟着一个洋装青年走路,这画就平凡得很,全无精采。但一加上题目,《某父子》,看的人就吃一惊,跟着发生许多思想。又试想,埋葬的那幅画倘不写题目,我们只看见许多人在埋葬尸体,虽然可哀,却很平凡,此画亦不精采。但一加上题目“他们埋的是种子”,底下再续一句“不是死尸”。看的人闭目一想,其哀情就变为愤怒,愤怒又立刻沉着起来,变成一种努力。
凡是全靠题字而醒目的漫画,都是用点睛法的。但须注意,不是用文字来代替图画,是用文字来点明画意。故题目的文字,务求简洁而有力。倘是噜哩噜苏的一篇说明,那就失却“点睛”二字的本意。古人画人物,眼睛只画眶子,等到人物全体完成,最后才拿起笔来点睛。有的画家,画好了人物,数年不点睛。有的画家,画龙始终不点睛,说点睛便欲飞去。足见点睛的郑重。漫画的点睛,也要郑重,务求简洁而有力,大忌噜苏的注解。
再举一二实例:第廿二图与第廿三图,都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故意不写题目,先请读者看画。第廿二图,一个卖香蕉橘子的小贩,坐在一株枯而小的树下守候生意。两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走来,其中一个伸手指点那小贩,另一个看着,似乎都在笑。如果真无题目,这幅画太平凡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