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假装非常疑惑,片刻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当然知道。”他说。
“你肯定知道。”波米把石头放在桌上的一块毡板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有个大客户,想要很多这样的石头。蜜蜡石。真正的蜜蜡石。他愿意出最好的价钱。用金币支付。”
“你为什么认为我卖这种石头?”
福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堆美国金币,金币一个接一个地滑落在毡板上,发出沉闷的叮当声。尽管波米好像连看都没有看,但福特看得出来,他脖子上的脉搏加快了。真是有趣,为什么看到金币脉搏跳动会加快呢。
“这是为我们开始谈话准备的。”
波米笑了笑,笑容中透着天真、好奇,可爱的表情照亮了他小小的脸庞。他抓起金币,放进自己衣袋里。他朝后靠在椅背上。“曼德雷克先生,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效果会很不错。”
“我的客户是美国的一位批发商,他至少要一万克拉未加工的石头,自己加工,自己销售。我不是珠宝商;我连钻石和玻璃都分不清。啊,说到把货物从美国海关运进去的话,我就是你们所说的‘进口服务商’。”福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一些自夸的成分。
“我明白了。但没有一万克拉。至少马上要的话,没有。”
“为什么?”
“这种石头很少。开采的速度也很慢。曼谷的珠宝商也不止我一个人。我可以首先给你几百克拉。我们可以以此作为合作的起点。”
福特在座位上挪了挪,蹙起眉头。“根本没有什么‘首先’,波米先生。这是个一次性的买卖。要么给我一万克拉,要么我走人。”
“你出价多少,曼德雷克先生?”
“比市场价格高百分之二十:一克拉未加工的石头,六百美元。如果数学不是你的强项的话,我告诉你,一共是六百万美元。”福特恰到好处地咧开嘴,迟钝地笑了笑。
“我要打个电话。你有名片吗,曼德雷克先生?”
福特掏出一张非常生动、具有亚洲风格、用重磅纸制成的名片,上面有金色的压纹,正面是英文,背面是泰文。他夸张地把名片递给波米。“波米先生,给你一小时时间。”
波米点点头。
他们又握了握手,福特走出商店,站在转角处等出租车,凡是三轮出租车,他都挥手赶走。两辆非法运营的出租汽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挥手将他们赶走。他仿佛受到挫折似的徘徊了十分钟后,掏出钱包,在钱包里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回到商店。
女店员们立即向他冲过去。他理也不理,径直朝商店后面走去。他在门上拍打着。过了一会,那个小个子男人出来了。
“波米先生?”
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福特羞怯地笑了笑。“我给错名片了。给你的是一张旧的。我可以——”
波米回到桌旁,拿起那张旧名片,递给他。
“很抱歉。”福特给了他一张新的,把旧的放进衬衣口袋,急急忙忙地挤出商店,钻进了骄阳里。
这一次,他立刻上了出租车。
8
像这种地方为什么老是看上去一模一样呢,真是让人吃惊。马克·科索沿着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那闪着光泽的长长的走廊走着时,心里这样想。即使在这块大陆的另一边,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的走廊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跟麻省理工学院走廊里的一模一样——洛斯阿拉莫斯和费米①走廊里的气味也是一样的——混合着地板蜡、过热的电子装置和积满灰尘的教科书的味道。这些走廊看上去也一样:起伏的油地毡,廉价的棕黄色木镶板,吸音板上彼此隔开的嗡嗡叫的荧光板。
科索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发亮的新身份牌,好像它是个护身符一样。自孩提时代起,他就想当个宇航员。登陆月球已经成功,但还有火星。不过火星更有挑战性。如今,在人类史无前例的时刻,他来了,三十岁,在执行火星任务的高级工程师中年纪最小。在未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五十岁之前——他将成为这项具有探索性的最伟大的工程的一部分:把人类送上另一个星球。如果他用心一点的话,还可能成为这项任务的负责人。
科索在大厅的一个空玻璃橱窗前停下来,端详着自己:一尘不染、随意敞开的白大褂,熨烫过的棉质白衬衫,丝绸领带,华达呢便裤。他在穿着上是相当小心谨慎的,生怕有什么地方让人把他和书呆子联系起来。看着橱窗中的自己,他假装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一样。头发很短(含义:可靠),留着络腮胡(不落俗套),但是修剪得很整齐(又不是那么违反常规),身材瘦长,体格健壮(不娇弱颓废)。他相貌堂堂,脸庞轮廓分明,棕色的大眼睛,意大利人一样的黑皮肤。昂贵的阿玛尼眼镜,剪裁讲究的衣服都在加强这一印象:这里没有讨厌鬼。
科索深吸一口气,非常自信地在办公室的门上敲了敲,门是关着的。
“进来。”只听一个声音说。
科索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由于没地方可坐,只好站在办公桌前。温斯顿·德克威勒是他现在的上司,他的办公室很小,很狭小,即使是小组长都能弄到一间比这大得多的办公室。可德克威勒是一个假装对特权和外表不屑一顾的科学家,他那生硬的举止和邋遢的外表就是他将自己彻底奉献给科学的最好宣传。
德克威勒悠闲地靠在椅子上,松弛臃肿的身体陷在椅子里,正好跟椅子的轮廓一致。“你现在有了新的头衔,新的责任。适应吗,科索?”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科索,但也只得适应。“很适应。”
“很好。有事吗?”
科索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在研究某些伽马射线数据——”
德克威勒突然皱起眉头。“伽马射线数据?”
“呃,是的。我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职责,我在仔细检查过去所有的数据时……”他停住了,因为德克威勒一直在卖弄似的皱着眉头。“对不起,德克威勒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你对以前那些伽马射线数据研究了多久?”
“过去的这周都在研究。”科索突然感到不安,大概德克威勒和弗里曼在这些数据上发生过口角。
“每个星期我们这里都有大量的雷达和图像数据,堆积如山,来不及细看。伽马射线数据是最不重要的。”
“我明白,问题是弗里曼博士在他离开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之前正在分析伽马射线数据。我接收了他在这个领域的工作,也接收了对它进行研究的工作。我发现了一些异常的结果……”
德克威勒双手紧扣,身体前倾,伏在桌上。“科索,你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吗?”
“任务?你是说……”科索发现自己像忘了功课的学生满脸通红。真是可笑,这样对待一个高级工程师。弗里曼曾多次在他面前抱怨德克威勒。
“我是说——”德克威勒笑容可掬地摊开两只胳膊,看了看办公室四周。“我们在加利福尼亚偏远但美丽的帕萨迪纳市,这里是可爱的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国家推进装置设备中心。我们是在度假吗?不是,我们不是在度假。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科索?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是研究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或者说统称的国家推进设施吗?”科索试图让自己不动声色。
“是研究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不是在这里养鸡,科索!”德克威勒被自己的妙语逗乐了。
“观察火星表面,寻找地下水,分析矿物,勘测地形——”
“说得好。为将来的登陆做准备。大概你还没有听说我们正在进行新的太空竞赛?——这次是跟中国人。”
科索对他赤裸裸地使用冷战时期的字眼大吃一惊。“中国人还没有站到起跑线上呢。”
“没站到起跑线上?”德克威勒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再过几个星期,他们的卫星就要进入火星轨道了!”
“我们的人造卫星已经绕火星飞了几十年了。我们的探测器也登陆了,我们一直在用飞行器在火星表面勘测——”
德克威勒挥手示意他别说了。“我说的是长远规划。中国人打算跳过月球,直接上火星。不要低估了他们的能力——尤其是美国在对自己的太空计划犹豫不决时,更不能低估他们的能力。”
科索欣然点点头。
“而你却将时间浪费在伽马射线上。那些偶然见到的伽马射线跟火星任务有什么关系?”
“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上有个伽马射线探测器,”科索说。“对那些数据进行分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那个探测器是弗里曼博士不顾我的反对,无缘无故地在最后一分钟加上去的。伽马射线是弗里曼博士反复爱讲的话题。喂——我不是要挑剔你。你不知道孰轻孰重,想清理弗里曼留下的那个烂摊子。因此,我可以建议你忠于自己的职守——使用浅地表探地雷达获取火星地图的数据吗?”
科索努力保持着马屁精一样灿烂的笑容,收拾起伽马射线图,装进牛皮纸信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和德克威勒和睦相处。“我马上开始浅地表探地雷达绘图数据工作。”他爽快地说。
“很好。一周之后你要以高级职员的身份做第一次演讲——我希望你这次演讲取得成功。第一印象至关重要。明白吗?”
“明白。谢谢。”
“不要谢我。我的工作就是做个让人讨厌的人。”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好吧。”
科索转身离开,德克威勒说,“还有一件事。”
他转过身来。
“你可能对这个感兴趣。”他把一叠用订书机订好的文件扔在科索面前的桌上。“这是警察关于弗里曼博士谋杀案的最终报告。是抢劫——看来弗里曼博士回家的时候不巧。很多东西被盗了,有一块劳力士手表,还有珠宝首饰和电脑……我想你可能想看看。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近。”
“谢谢。”科索拿起报告。
他步行回到办公室,坐到桌子旁,把弗里曼的伽马射线图塞进抽屉,砰的一声关上。弗里曼是对的,德克威勒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上司。而且,他在弗里曼的硬盘上看到的伽马射线异常——他在接着探究的这些异常——让他大吃一惊。不止是大吃一惊。弗里曼是对的:这可能是个重大的发现,很可能是个爆炸性的事件。其蕴含的意义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感到害怕。他必须保持低调,精心整理这些数据,冷静、客观地把它呈现出来。德克威勒或许会不高兴,但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查尔斯·肖德里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他跟德克威勒截然不同。
他拿起弗里曼的死亡报告,快速翻阅起来。报告用警察专用术语写成,如:“凶手对受害人实施了侵害,用一根高强度钢丝将其勒杀”,还有“凶手将房内洗劫一空,之后迅速步行逃离杀人现场”。他读着报告,感到既悲痛、惊骇,又因这是一次随机性的犯罪感到宽慰。他们已经抓到了那个家伙——一个吸毒成瘾的家伙,为了弄点钱不惜杀人。很平常的一件事,虽然可悲却缺乏意义。一想到死亡,他就不寒而栗。他合上报告。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只有大约二十个人来参加弗里曼的葬礼,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