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的驴蹄声和喷嚏声突然停止。蒋孝琬猛然发现趴在地上的藏獒。小狗已经长得这么大,如同强壮的豹子,威严凶猛,还认识自己吗?他觉得驴在颤抖。藏獒看穿他心思,闭上眼,头一歪,睡觉。驴却定定地站着,不迈步。蒋孝琬很着急。帐篷毛毡门帘忽然被掀开,八荒睡意蒙眬地出来。他心不在焉地瞥一眼人和驴,就到旁边去撒尿。等他再次转过身,蒋孝琬才喊了一声。
八荒惊讶地说:“真是你吗,蒋师爷?大家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怎么会呢,我舍不得这里的雪山、草地、沙漠、河流和你们啊。”
骆驼客都跑出来,拉着蒋孝琬上上下下打量,然后,一起到昆仑宽敞的大帐篷。
“你这人身体瘦小,真看不出,还很有耐性呢,”昆仑竖起大拇指,“像个男人!”
蒋孝琬腼腆地笑着,朝他拱拱手。
“这么远的路,你真的回到家,然后又返回?你娘舍得让你离开?”
“在我到达湘阴之前,母亲就去世了。”蒋孝琬低下头,“我很难受,没能尽孝。当初,我为了躲避科考,赌气离家出走,母亲很伤心,临到辞世也没等到我回去,是邻居帮助料理后事。我真后悔啊。母亲一辈子很苦,可是,我意识到这点太迟了。”
娇娇安慰他:“男人就要闯荡天下,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我也这样想,但对母亲来说,太残忍了。她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所以,她在去世前两年就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专门立在那里,等着给我看。”
善爱惊奇地问:“哦?还有活着时就给自己写《墓志铭》的?写什么?”
“母亲让石碑替她说话:‘此生,我被三个男人抛弃:早年,父亲抛弃了我;青年,丈夫抛弃了我;中年,儿子抛弃了我。’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外公抛弃她,是迫不得已,父亲抛弃,是因为随军征战,至今生死不明。而我呢,完全是厌恶科考,任性。”蒋孝琬说着,难过地流下眼泪,“母亲要强,没有什么错。我很伤感,想在母亲墓旁搭个帐篷,终生为她守孝。但看到玉璧,想起八荒和沙洲商驼,于是,又回到新疆。”他取出玉璧,双手捧到八荒跟前,“谢谢你,在回家的路上和返回的时候,我经历很多屈辱和危险,都是它帮助我渡过难关。”
八荒接过,递给大夏说:“哥哥,你不是认识这种文字吗,是什么意思?”
“与斯坦因的那件玉佩上自然生成的文字一模一样,意思为‘灵玉神光’。”说着,他解下自己佩戴的玉璧,两者合二为一。大家都发出轻微的嘘嘘声。
“没有什么惊奇的,它们本来就是一块玉璧。八荒,我有个想法,你愿意不?”
八荒心领神会,点点头。
“昆仑驼主,有天、地、您和其他兄弟共同作证:我和弟弟情愿将两块玉璧合并,赠送给蒋师爷。他有勇气拒绝科举考试,说明有主见;他选择出走的地方是新疆,说明他热爱这块地方;他不远千里来还玉璧,说明他守信用;他护送被刺杀的老乡阴无忌灵柩回湖南,说明他重情义。这样的人值得信赖,所以,神圣的‘灵玉神光’应该归他。”大夏慷慨激昂。 。。
第十八章 玉璧(2)
蒋孝琬吃惊地摆摆手:“不敢!我不敢……也不能接受!”
昆仑沉默半晌,慢慢起身,一手拉八荒,一手拉大夏,走到帐篷外面,神情异常严肃,“在蒋孝琬接受之前,你们应该慎重考虑。玉璧本身有价,但它源远流长的传承历史价值无法估量。我从首次得知八荒身份那天起,就有个打算,沙洲商驼一定要驮着你们朝前走。上次跟着斯坦因进沙漠,挣了一大笔钱,现在,卖掉骆驼,就能凑够很多银子,我愿意无偿捐出,支持你们恢复玉雕工艺,好吗?”
大夏说:“我们没有沙洲商驼可以生活,但是,其他骆驼客呢?”
“让雪莲帮忙,给他们谋些管理水利的活,轻轻松松养老。”
“善爱、娇娇和其他女人呢?”
“她们自己选择吧,可以跟上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也可以嫁给和田商人,或者农民。”
“驼主,难道你愿意看着沙洲商驼像尼雅古城那样消失?”八荒很难过。
“在西北大地穿行的驼队很多,少了沙洲商驼没什么,而你们的玉雕工艺不同。”
大夏、八荒互相望一眼,齐声说:“驼主,玉雕工艺已经在被摹仿中庸俗化,死了。我们才不愿意与黑心的商人们同流合污。沙洲商驼不能解散!坚决不能!这是大家的精神圣所!那些老驼工完全有能力在农村建造漂亮的房子,娶年轻女人,还可以在院子周围种上果树和大梨花,但是,他们宁愿与更年老的骆驼一起守望牧场。难道这里有黄金美玉吗?不!只有远去的和归来的驼队!”
“可是,你都学会了一千多年前的佉卢文啊……”昆仑对大夏说。
“这有什么意义?我当初只是为了感谢斯坦因的信任,才愿意学习。佉卢文早就死亡了,现在,世界上虽然有几个人认识,但从来不用它来传递博爱、善良、真诚和关怀,那能叫语言吗?说给谁听?谁愿意听?驼主,蒋师爷是驼队中唯一有知识的人,会思考,会写字,‘灵玉神光’通过他,能够照耀更多的人。”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八荒,你决定了吗?”
“是的,驼主。”
昆仑将两人拉到一起,走回帐篷。大家安静下来。
“大夏、八荒兄弟俩是比美玉更纯更好的男人!他们把玉璧送给蒋孝琬,我把沙洲商驼作为会走路的玉璧送给他们。从今年起,他们就是新驼主!我以后再不出远门了。人都要老的,我不承认也不行啊。”昆仑说完,见大家还在发呆,就大声问:“谁不同意,就说说理由。”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们同意!”
蒋孝琬说:“昨天晚上,在和田的朋友为我接风洗尘,一位在叶尔羌县当师爷的老乡说,德国探险队正向新疆走来。我一定竭尽全力,让他们雇用沙洲商驼。”
众人习惯性地一起朝昆仑望去。昆仑指指八荒。
八荒说:“上次送斯坦因时,喀什的马大人已经答应,如果有洋人来,就用我们的驼队。不过,这个消息很重要,哥哥得亲自跑一趟,如果定下,我就带领驼队过去。”
“好吧,我明天动身。”
晚上,大家围着火堆吃烤羊肉,喝酒,唱歌跳舞。到深夜,八荒带一个俏丽的女人走到蒋孝琬跟前,“今晚,她陪你睡觉。”
蒋孝琬慌忙摇手,“不可!不可!我已经在老家娶了房夫人,她已经给我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石发,呵呵,石头发展下去就成了玉;官名叫蒋泽民,因为新疆雨少,期望多些降水。”
第十八章 玉璧(3)
“这都是真的吗?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带来?”
“我娶她,就是为了守住家乡的宅院。”
大家望着他,疑惑不解。
第二天,蒋孝琬刚回到和田州衙,就被潘镇叫到书房,“这封突厥文信件是斯坦因寄来的,你看看说什么。”
蒋孝琬迅速浏览一遍,说:“大人,斯坦因说了三件事:第一,他已经从孟加拉调到旁遮普出任*监察员,目前正积极申请第二次中亚之行,如果被批准,将首先拜访您,并带来已经购买好的瑞士手表和精美照相机;第二,他希望将上次提到的未知文字文书的原版调查清楚;第三,他寄来的药包请您转交给一名叫卡特的民工。”
听到最后一件事,潘镇有些不悦。
蒋孝琬急忙解释:“大人,他在信中对您的学问和严谨作风大加赞赏,再三表示歉意,说因为小事而麻烦您,但觉得只有通过您安排,才能绕过众官吏的盘剥,到达卡特手里。”
“谁知道卡特住在哪里!你派专人找去吧。事情虽小,是受人之托嘛。一切完成后,给他写回信,告知一下。哦,对了,前些日子寒浞送我一本据说是胜光法师从古印度翻译成突厥文的《玄奘传》,也顺便寄过去。”
“好的,我尽快做。”
“忙完这些,就尽快教雪莲读完《大唐西域记》吧。”潘镇威严地注视着他,“以后,没事就别往沙洲商驼那里跑了。虽然昆仑是雪莲父亲,但是,驼队与本官毫无关系,这一点,必须泾渭分明。”
“是,大人!”蒋孝琬站在地上,犹犹豫豫。
潘镇问:“你还有什么事?”
“大人,喀什马大人的中文秘书贾船已经告老辞职,那里正好有个空缺,您与马大人交情深厚,能否劳动大驾,推荐一下?我虽然不会说英文,通过突厥语可以与马大人交流。”
潘镇沉吟一会儿,问:“洋人只会造枪,不懂真学问。给洋人做事,只有工资,没有前途。你是怎么考虑的?难道真愿意给洋人当秘书,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马继业是您的朋友,现在大概因为找不到合适助手而烦恼,我想,能为你们的友谊出一份力,是非常愉快的事情。”蒋孝琬解释。
“哦,如果那样,我就劝你别去了。你确实有真学问,但在这个混乱时代,你不适合做师爷,也不适合当官,否则,早就同周易平起平坐,最起码,也会像饕餮一样……哦,他最近要到甘肃当官,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
潘镇站起来,踱几步,慢条斯理说,“中国读书人都喜欢当官,在我看来,官途是没有尽头的幽深峡谷。从幼年起,我就随在甘肃做官的父亲通读四书五经,后来,即将参加科举考试,父亲突然病故,我送回老家安葬后,家贫如洗。迫不得已,为谋生计,我受雇于甘肃各衙门,饱尝艰辛。曾几次参加考试,都名落孙山。后来,因为挚友举荐,才走上仕途,可以说,夜夜辛苦,步步艰难,以处理文案、起草文件立身建功,一步步到现在位置,有多少人羡慕!可是,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鄙人猜不到。”
“我最想当个纯粹的读书人,不为稻梁谋,也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自己享受。可是,我已经成为宦海里的一只船,身不由己啊。”
回到书房,蒋孝琬有些沮丧。他曾经梦想做名副其实的师爷,可是,竞争对手联合起来诽谤他,就对仕途彻底绝望。这次,他从八荒的讲述中得知,斯坦因对自己非常感兴趣,他不用英文而用突厥语给潘镇写信,大概试探他是否从内地回来。蒋孝琬对所谓的“做学问”兴趣也不大。历史发展就像滚滚洪流,谁能说得清、道得明?他之所以希望到“中国花园”工作,并非仅仅看上高出平常几倍的工资,还有那种轻松愉快的工作环境……斯坦因对昆仑、八荒等骆驼客都能以礼相待,容忍他们的一切行为。现在,他虽然远在帕米尔高原的另一边,还给卡特寄来治病的西药,这与冷冰冰的中国官员有云泥之别。
第十八章 玉璧(4)
百无聊赖中,他拿起突厥文《玄奘传》,随手翻。这是写在桑树皮纸上的手抄本,以光滑的羊皮做封面,大多内文纸张粘贴在一起,需要轻轻剥离才能分开。看得出,它被重新发现后,在更换主人过程中没有被认真阅读。蒋孝琬第一次见到传统文献资料之外有关玄奘的记载,好奇地读完。书本后面有很多与正文无关的内容,似乎抄录者完成对全书抄写后,舍不得浪费多余的纸,就做了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