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结束,慧明法师对身边的侍者轻轻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侍者来到蒋伯宇面前说:“方丈说了,你请回吧。他不再接见你了!”
“我……不,我有事……”蒋伯宇急了。
“请施主保重。方丈今日不会客!”那侍者声音不大,坚决的口气里却有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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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尘 二十六(2)
蒋伯宇绝望地看着慧明法师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很快地离开了禅堂。
紧闭的方丈室门外,蒋伯宇无助地徘徊又徘徊。每隔十来分钟,他都要叩响门环一次——一直是无人应答。
看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蒋伯宇的双腿软得像手拉面。再加上中午没吃饭,已是饥肠辘辘。他咬咬牙发誓今天一定要见到慧明法师。昨晚他已经向何继红告了假,请昌若平帮他代一下工——而若这样白跑一趟岂不太亏啊!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蒋伯宇边来回焦灼走动边在心里默念。
正胡思乱想间,方丈室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半扇门板后透出那个小和尚的脸,他把一碗米饭、一双筷子和一碟白菜豆腐放在门槛外说:“请施主用过餐后就回吧,天色已晚了。”
蒋伯宇几乎是大叫起来:“见不着方丈我今天不走!”话音未落,门已经砰地关死。蒋伯宇沮丧地在门槛上坐下来,他也的确是饿了——闻着饭菜的香味也只好不管不顾地吃了再说。
暮霭四合。白日里雄伟的古刹渐渐隐于浓密的阴影。一切变得阴森可怖起来。蒋伯宇早就听母亲讲过,寺庙是阴气比较重的地方,一般人居家最好不要住在寺庙附近。何况像云谷寺里还有骨灰堂——专用做骨灰的寄存,亦会在内举行超度亡灵的法事——平常人想想都要背心发凉了。
几声老鸹的鸣叫划破了凄冷的夜空,蒋伯宇缩脖子跺脚觉得越来越冷,连手也全笼到了袖子里。
根据佛教僧团的规定,出家人过午不食。当然蒋伯宇也看不到方丈室里有人出来吃饭。他就在往来僧人疑惑的眼光里等待,再等待……
不知不觉已到晚上八点。蒋伯宇听到禅堂里传来僧人们做晚课时的诵经声,四处昏黄的灯光点点——这里的夜晚比市区要清静上几百倍,以至于有一刻蒋伯宇坐在门槛上都要睡着了。
当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已是晚上十点。“你真要等一夜啊。方丈说了,他不会见你!快走吧。”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说。
蒋伯宇急了,干脆横下一条心。“方丈不见我,我,我就在这儿一直跪下去。”话音落,蒋伯宇真的卟嗵一声跪在了室外的青石板上。
小和尚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把门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月光下,他的背影在身后拉成长长的一条。后来,连禅堂里的颂经声也听不到了,唯有的几点灯光开始陆陆续续无声地熄灭。
“起来吧!”蒋伯宇恍惚中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慧能法师站在了他的面前——蒋伯宇竟然跪在地上打起了盹儿。
“年青人,你随我来。”慧能法师转身跨进了门槛。蒋伯宇站起来时偷偷地看了下表。时针刚指向十二点。
他的双腿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歇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你这么虔心效仿‘程门立雪’,又不是为出家,找我究竟还有何事?”慧明法师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蒋伯宇。
“我,我有心理上的问题。”蒋伯宇低声说。
“哦?如来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问题之有呢?”慧明法师似在自言自语。“多是世上之人自寻烦恼,自断菩提种性啊。”
蒋伯宇没吭气儿,方丈的每句话在他听来——比教哲学的那个老头儿有水平,但也难懂多了。
他随着方丈走进正厅,又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站立的小和尚似乎还冲他笑了笑——蒋伯宇猜那也许是嘲笑他的愚痴吧。
“记得二祖神光向达摩祖师求法,神光说我一直不能安心。达摩祖师云,把心拿来,我给你安上。就此神光二祖大彻大悟。非心不能安,实在是你妄加分别,不能###而见性呵。”慧明法师说完这段话,看蒋伯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摇摇头道:“本想点化,但天命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
蒋伯宇坐那儿心慌慌的。他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算了。“方丈,我只想,只想请你把后两句的解释告诉我。我不想痛苦下去,也不想,让别人再为我痛苦下去。”
慧能法师沉默半晌。缓缓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抽得这签子的,我只见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你。”
蒋伯宇忙说是。“那么,另一个人是你所不认识的。但你可以听听她的故事。也许,会有所启发吧!”慧明法师向小和尚招招手,“去把那匣子拿来吧。”
“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这尘世如梦,而梦中人还在追逐着梦中之梦,却不知自己仍然身在梦中啊。”慧明法师的脸庞隐隐现出一丝悲怆之色。
小和尚抱着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色的匣子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慧明法师提提衣袖,双手轻轻揭开了箱盖。“你过来看看”
蒋伯宇站起身转到慧明法师旁边。这一看把他的三魂都要吓飞两魂——木匣之内,黄色的绸缎之上竟放着一颗三分之二拳头大小的心脏!蒋伯宇虽然刚学过系统解剖学,心脏标本也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在玻璃瓶的防腐液中——标本早已浸泡成了灰不溜秋的熟猪肝色。哪里像这木匣子里的活灵活现!
更没想到的是,慧明法师接着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颗心脏。
“这就是另一位抽中此签的人所留下来的。”慧明法师平静地说。“不过,它是一枚心舍利。也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外人知道不多,即使知道——见过这舍利子的人,世界上不会超过二十个。”
心尘 二十六(3)
蒋伯宇定了定神,才发现它不是一颗新鲜的心脏。看上去相当的坚硬,比正常心脏也要小得多。但外观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或者说它本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是固化干燥了而已。在慧明法师的手上,它宛若一颗鲜红的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方,方丈,什么叫舍利子啊?”蒋伯宇十分感兴趣地问。
慧明法师重新把心舍利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之中。“凡是高僧在圆寂火化后,他们的骨灰里一般都能发现高温下的结晶体。多则上百颗,少则十几颗。名之为舍利子。而心舍利——当年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弥足珍贵。它是佛法真实不虚的最好证明!”
蒋伯宇都听呆了。“那,那它是哪位大师留下来的啊?”
慧明法师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缓缓地说:“它是我的师妹,慧月法师留下的。当年,正是她在抽中此签后出家,修行四十余年,并在六十五岁圆寂前留下誓言,说‘我唯将此心留给世人’。火化时,这颗心是自动地从骨灰中滚出的。”
蒋伯宇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方丈,难道说,抽中此签的人都必须要出家吗?”
慧明法师拔动着手中的念珠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只是抽中此签的人,都必定会留下一颗心吧!”
蒋伯宇听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但他对慧明法师所说又不敢不信。
“不过,同样留下此心,却还是有区别的。此签不分上中下签,是因为此签另有名字。”慧明法师扭过头,凝望着蒋伯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心、煞!”
“啊?!”蒋伯宇失控地叫出了声。
“这‘心煞’也是那四句古体诗的名。抽中此签,即是大凶,但大凶亦又同于大吉。我师妹出家后修行有成,留下一颗心舍利,点化世人,可谓大吉。而大凶,则意味着此人必定不会正常地离开人世,只能是早夭、自杀,或冤死。且煞气凝聚于心——佛经中描述为‘妄有缘气,于中积聚。似有缘相,假名为心。’——令其死后不得正常轮回转世。反而坠入‘中阴身’,十分可怕。”
蒋伯宇的背后升起一阵又一阵寒意。“可否请教方丈,什么叫中阴身?”他硬着头皮往下追问。
“根据密宗典籍记载,‘中阴身’其实是由一种很稀薄的物质组合成的,被称为‘细五蕴’。我们正常人死亡后,在进入轮回之前,都会在中阴身有短暂的停留,最长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也即凡人所讲的七期,然后才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方丈,中阴身真的……很可怕吗?”蒋伯宇沙哑着嗓子问。
慧明法师面露忧色。“岂止可怕,若长期坠入中阴身不得转世,在佛家经典里,它将会受到四种极大恐怖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状况其实很糟糕,远远要比我们可以想象的要糟糕。中阴境界有很多种恐怖。比如巨大的声音,恐怖的幻觉,漂流的无定,对各种光线的敏感等等。这些恐怖会使他心意散乱。这种散乱、痛苦、恐惧、惶悚的体验,反过来更会加重煞气的凝聚,形成恶性循环!”说到这里,慧明法师双手合十,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蒋伯宇听得为之色变,不由偷偷地朝那个木匣子里又溜了两眼。
慧明法师微皱着眉,半闭着眼继续往下讲。身边的小和尚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正听得入神。“命带心煞之人往往又是根器极利慧根深厚之人。若是修行,必有大成就。只是因缘不同,自会选择不同道路。慧月她修行多年,圆寂后当不会转入中阴身——故能留下这神圣的心舍利。若是平常之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后,煞气足可以令心脏多年不死不烂。其本人处于‘中阴身’状态,深受痛苦的煎熬,就如同——基督教中所述的炼狱!”
“可是,我,我太爱她了!方丈,我不想出家!”蒋伯宇的十指叉进了头发,脸深埋在了手掌之中。“我和她,真的不可能吗?我指——你说的那个名字中带有‘红’字的姑娘?我们真的要错过吗?”
“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阿弥陀佛!”
蒋伯宇慢慢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年青人,这是佛祖释伽牟尼在圆寂前所说的话啊。更何况是因缘未到和合地步者。”
院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泼洒在那颗赤红的心舍利,还有蒋伯宇苍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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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尘 二十七(1)
蒋伯宇那天晚上是在寺庙里留宿的。慧明法师给他在客堂安排了一个小房间。环境清幽,他睡得倒也踏实。只是第二天四点多钟他被僧人们集合上早课的声音吵醒后就睡不着了,于是干脆爬起来到寺里面到处走走。
深冬清晨的云谷寺,由于远离市区而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湿漉漉的雾气打在脸上甚是舒爽。山上的雾气重,蒋伯宇穿行于朦朦的晨雾中,感觉像在天宫中神游。蒋伯宇漫无目地地走着,穿过了大雄宝殿、观音阁、万佛楼,径直闯入了云谷寺的后院。后院是一片塔林——僧人们火化后的骨灰都葬于此处。里面密密的尽是或高或矮、大小不一的白色灵塔,它们在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蒋伯宇看到前面三四十米处有一个人站在一尊灵塔前。他吓了一大跳。“这么早,会是谁啊?”蒋伯宇心里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