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荆扇半是面具半是肌肤的脸,从她口中喷出的血团犹如一朵深红玫瑰一样,绽放在这灰蒙蒙的烟雨之中。
“荆扇!”澈水也惊震在原地,自己在那一掌下用了七分之力,再加上是用银扇挥去的,不要说她了,恐怕就连花无双都未能接受得了,他急忙伸手及时抱住了那倒下的女子。
咔嚓——
只听轻微的声音响起,那张留在她脸上的面具落在了地上,应声破碎,裂成了一半。
雨下,只见她乌黑的长发蜿蜒披下,隐藏那刻着银红色的花纹面具下的脸庞,竟是绝世的容貌,比昔日澈水见到过的女子都要更美三分。
只见那女子,蛾眉颦笑更胜王嫱三分,冰清玉润实愧西子,容貌如香培玉琢,美态如凤翥龙翔,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见那肌肤如春梅绽雪,额眉如秋菊被霜,流泉长发,双颊如桃,只是,已是紧闭双眼,仿佛再也不会睁开似的。
花无双看着,不觉痴了。
还记得,昔日柳暝河桥,莺清台苑之处,他掀开竹帘走进了荆扇的书房时,只见仍然年少但已经倾城倾国的少女捧着一张精美无比的半面面具,毅然无比覆盖了那让人窒息的容貌,见他不解,便淡然潇洒的一笑,说:
—都说自古以来红颜祸水,若是这样的去蛊惑世人,我还做什么神偷,还如何助你把剑柔山庄撑成顶端之处的帮派?—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动心的。
这个女子为了和他并肩,决然的抛弃了所有女子都应自豪的美貌。
是她一心一意的让他决定为剑柔山庄劈开新的天地。
是她掌握打理好帮派的一切,让他没有顾虑的向自己的目标前进着。
因为是她,毫无怀疑的相信他,相信在他的率领下,剑柔山庄会迈向新的辉煌和顶峰。
是荆扇,不是飞鹰堡的任何一人。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弃了她的信仰,辜负了她的忠心?
“……”荆扇微微睁开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却连喘息都觉得万般痛苦,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花无双,只见那人满脸的惊愕,眼底之处一片荒芜,慢慢地,有了无比惊慌失措的表情。
好似那一年,她为病重的师父深入山崖采药去,却因为迷路而耽误了回程,众人都以为她回不来了,在回到山庄时,其他人都是惊喜和激动的,唯有他自己,看她平安无事但满身伤痕的归来,终于放下了担心的心情,却是别开眼,有着快要哭出来一样的委屈表情。
几日如年,睁眼却见,韶华都尽。
“……既是如此……我成全……你……”她艰难地说道。
此话如雷贯耳。
花无双震在原地,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心中有什么声音,天崩地裂的响起。
他懂荆扇的意思。
—如果要作出这样的牺牲,来让飞鹰堡和剑柔山庄变成天下第一的话……我也是愿意的—
既然你愿意,那我便成全你。
从小到大,你有什么愿望,我是没有帮你实现的?
从小到大,你有什么命令,是我曾经违背过的?
但是……我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未来。
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转身,然后我们所有的回忆和岁月,全都消失在你的身后。
“荆扇……”花无双一步向前,想要抓住她的手,但却在空中缩了回去。
他凭什么碰她?
不是说,只要让飞鹰堡胜过其他帮派成为第一的话,自己可以和澈水一样,付出同样的代价么?
那为什么,忽然心中颤的发痛,害怕和恐惧如惊涛巨浪一样的覆盖着自己。
“你……”
后悔了么?
荆扇想要问他,但就在呼吸的同时,有大量的血从嘴角边流溢出来。
澈水看的心惊胆战,用内力稳住她的心脉,却发现对方已是气息微弱,是她拼着命维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惊慌之际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头看向远方,根本就没有双净玄生或慕容瑾的身影,又惊又怒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附近有没有千侠楼其他习武治疗的地方?!”
“……什么?”花无双愣愣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荆扇,半晌才抬起头来,无神道:“什么?”
澈水巴不得一拳挥去:“我说,附近还有没有什么灵药之类的东西,不是说千侠楼他娘的四处都是密室么?就没有能救人的地方!?”
花无双默默地摇头,看着荆扇片刻,却又是点点头,欣然一笑:“其实,有啊……”
“什么?那你还不早说!”重重楼楼主猛然抬头:“快走啊!”
花无双又摇了摇头,伸手把荆扇抱了过来:“我来就好。”
“什么?”
“我说,我来就好。”花无双很坚决的点了点头:“荆扇她,和我走。你继续往上面走去吧。”
他指着身后的山路说道,语气忽然就淡然下来,和方才的怒焰火气有天壤之别:“上面一关,是半月城城主守着,至于比武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总之……”荆扇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动,他便急忙住了口,顺手把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把她裹住。就连手上的武器都觉得碍手,竟把它丢在旁边,抱紧了荆扇,缓缓地站了起来。
澈水不觉茫然,忘了他们身在战场上,忍不住问道:“无双,你去哪里?”
眼前的男子停顿了脚步,他的背影被风吹的飞扬起来,微微抬头,让点点滴滴的雨全都落在了脸上,双颊上全是雨水,然而那眸子中,却是带着笑回头看了过来,清亮的目瞳如烟雨下的湖水那般清爽,松散舒缓,他咧嘴一笑:“回家。”
说完,抱着荆扇高高一跃,竟从那突出的山崖上的擂台,直直往万丈深渊坠去!
“无双——!”澈水大惊,本能伸手一掠,但只能握到一把雨水,他急忙向前冲去一看,但见下面烟雾如海,哪里还见两人的身影?
“无双——!”
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那雨下着,下着,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重到此·落花时节又逢君 3
春深微雨夕,满叶珠蓑蓑。
当双净和玄生还有陇也赶到澈水大战花无双的地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一抹天蓝色的背影静静地站在一片飘渺淡然的烟雨之间,长发如泉,姿态如竹,清醒透明的风姿,好似随时都会随着在四处穿梭着的风飘到天边去一样。
“……澈……阿澈?”双净有点担心,不觉向前一步,低声叫道,就怕眼前的人其实是幻觉,一眨眼就不见了:“阿澈,你怎么了?”
“啊?”重重楼楼主这才回神过来,转过头看见他们便笑了起来,却有一丝哀伤在眼底:“你们来了啊?”又往他们身后打量着,蹙着眉有点紧张的问道:“梅花呢?她人怎么了?”
“她没事。”见他神态平然,双净终于稍微放下了心:“姐夫赶到了,他还说,白云和锦官都没
什么大碍,只是脸上和身上都挂了彩,特别是白云,手臂上被刮了一刀……”她感觉玄生微微握了握她的手,便咳了一声说道:“虽然伤口很深但是没有伤到骨头……总之,他们都还好。”要报告的事情样样都重要,她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才好。
澈水微微松了口气,觉得悬在半空的心完全稳重的恢复了平时的跳动。他往后退了一步,扶上了旁边的一块石头,这才发觉刚刚和花无双打斗时留下的伤口全都在隐隐作痛。他蹙着眉捂住了左边的腰际,原本想要硬撑下去,但这几天的确是筋疲力尽,不觉脚一软,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澈!”
“楼主!”
眼前的两人急忙向前搀住了他,澈水抬头,看到的是惊慌无比的两张脸;玄生双眉紧锁,双净脸色苍白,担心的表情好似快要哭出来。
“阿澈,怎么样?是不是毒性发作?到底哪里不舒服?”从一见到他就觉得这人不对劲,双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见他眼神恍惚脸色惨白,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奇怪的幻阵还是受了重伤,根本就不敢触碰他,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急急问道。
澈水却摇了摇头,淡然一笑,然后把玄生的手,放在了双净的上面。
“我想……我只能陪你们到这里了。”他喘息着笑道。
双净大骇:“你说什么,你不要说这种傻话,我一定会把解药……”
“不是那个意思啦小净,你不要担心……”澈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眼神温柔,语气稳定:“你想对不败女侠证明什么,我已经明白了。而她要让你理解什么,我也懂了。接下来的路,该你们两个走了。”他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石柱,还有刚刚花无双抱着荆扇头也不回的坠下的地方:“……这一关,我们已经过了,接下来,应该是面对玄生的父亲,和你的师父了。至于千侠楼的宝藏到底是什么,我想我也大致猜的出了。”这一句话是给陇也说的,他淡淡笑着,靠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有点疲惫的闭上了眼:“小净,我累了。”
此话一出,双净就马上落了泪,但她还是理解了他的话,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阿澈。”
我都知道。
他们四个人,她,澈水,玄生,和天沙的旅程,在现下这一刻,才终于画上了句点。
不是天沙坠于重重楼而亡命的那一刻。
不是她在七石门如一抹透明的影子望穿天涯等待的日子。
也不是玄生睁开眼睛,把一切岁月都当成南柯一梦的时候。
而是现在,他们终于承认,他们累了,倦了,真的想要放手的现在。
是他们不得不依靠已经雄起成长起来的后辈来闯这一道道生死门和危险之路的现在。
这一场梦,真长。
终于到了放下手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你们要彼此扶持,彼此协助。
澈水累了,他要好好休息一下,因为明天,又有新的旅程要开始了。
“无论结局是什么,小净,我真的很开心。”澈水喘息着笑道,靠在那块石头上,缓缓的闭上了眼,喃喃说道:“谢谢你从十三岁的那个夏日,便给了我最灿烂最辉煌的江湖。”
“是我们的。”双净坚定的说道:“是我们给彼此的。”
漫漫无际,悠久遥远,好长好长的一场如梦岁月呵。
穿过了草长莺飞的清清湖畔,划过了芦苇如云的河水,呼啸过高耸入天的山峦,你可还记得,那烟火漫天的热闹繁华,那冷月清池下的笛鸣琴唱。
一幅幅回忆如画,天沙在粉荷绿叶之中笑吟吟的高声歌唱,澈水站在满月之下衣袍飞扬,玄生握着双净的手,相视一笑,然后再也不分开。
“好好休息吧,重重楼楼主。”双净笑着站了起来,在她起身的时候,仿佛划破了从天而降的雨水,在那依然纤细的身影后,仿佛有无数金光万丈的曙光,突破云霄落下:“等你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打天下。”
澈水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笑了。
逐渐踏入的睡梦中,仿佛离开了这片烟雨蒙蒙的山谷,又看了粼粼闪光的宁静湖畔,那少女一身湿透的大笑着避开他扔过去的石头,在水波四处飞溅的时候,笑道:—也好,我们就一起去打天下吧。—
我们穿过岁月,哪怕洪流凶猛,也有你站在我身边。
见他静静睡去,双净,玄生和陇也相看一眼,便齐齐转身,踏上了通往山上的路上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