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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摇动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一线,不知喜怒。
朱允文此时却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件东西。
这里是大明帝国最豪华的宫殿,殿顶上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镶金的天花藻井,撑殿的圆柱重檐上都盘着金龙,脚下踩的是波斯长毛地毯,桌上摆的是绛州澄泥砚,彭氏湖州笔,还有洪武年间新烧制的洪武青花瓷笔筒等等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器物,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一根荆棘摆在御案之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寻来的。而皇祖父为何会派人寻此物?而自然是想说明什么。
朱允炆本就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认为皇祖父这是要谁负荆请罪,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着朱允炆脸上的表情,见状便问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标心里一阵紧张,他和父皇刚下朝,还未言及于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心思,但儿子毕竟年纪轻轻,他怕他会应答出错。
只听朱允炆温文尔雅的缓缓说道“皇祖父选的这根荆棘,代表的应是大明帝国,现在帝国初建,根基不稳荆棘丛生,皇祖父的意思,应该是想把这根荆棘上的刺都拔掉,让父亲比较容易的握在手里而不受伤。”还未变声的少年声音显得有些稚嫩,但听上去却是令人无比舒服。
太子朱标提起的心重新放回肚子,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儿臣诚恐”
朱元璋此时并不在意朱标的态度,而是合上折扇,隔空点了点那边的朱允炆道“允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朱允炆垂下眼帘,紧攥拳心用刺痛来给自己以力量。他听到自己稍微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确认你砍掉的都是荆棘,而不是未来可能生出的枝桠,甚或有可能是以后的枝干呢?”
太子朱标狠狠地吃了一惊,随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其中有着担忧又有着自豪。
毕竟这样的话语,也就只能是初生留犊不怕虎的少年郎才能说得出。
朱元璋并未动怒,反而是欣赏的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孙儿,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天你来这里,是为了你的父亲?还是为了那些官员?还是别的什么目的?”
朱允炆的身躯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说是为了担心父亲触怒皇祖父,也可以说是不忍皇祖父杀孽太重有违天和。甚至还可以用四书五经中大段大段的道理来驳斥他。但他忽然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永远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说谎
所以,朱允炆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承认道“我的同窗程聪今天没来大本堂上课。。。。”
朱元璋轻轻地展开折扇,像是很满意孙儿的回答,微翘嘴角点点头道“朕知晓了,明日便任让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晌,这才郑重的说道“至于你说的如何分辨荆棘与枝干,总有一天朕会让你知道的。”
朱允炆闻言一震,随即体会到了皇祖父话语间的未尽之意,无措的抬头和父亲对视一眼,父子俩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亮光。
公元1398年御书房
朱允炆心情颇为复杂的坐在御案后,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是怎么的快。
父亲朱标渴望这个椅子渴望了二十五年,却在六年前因病去世了,皇祖父力排众议,立他为皇太孙。在前不久驾崩之后,这大明帝国的皇位,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今年才二十一岁的朱允炆觉得肩头异常沉重,他这样年轻,又怎么和皇祖父一样把持好这个帝国?
朱允炆盯着御案上静静躺着的那把折扇,皇祖父在去世前,已经把这折扇的来历和奥秘尽数告诉了他。这也让他了解了为何皇祖父笃定他杀的人都是荆棘上的刺,而不是枝条。
只是,他并不是想那么想用这把五明扇。
他从小在皇宫中长大,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
这里的人说假话已经成了本能,因为有时候,不说假话根本活不下去。
况且,有时候即使说的是真话,也会被人当成假话。
而知道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朱允炆想起皇祖父,觉得他这一生活的并不快活。
“明哲,你想知道他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吗?〃朱允炆抬起头,看向在一旁陪她参阅奏折的程聪。明哲是他的字,取自《中论》明哲之士曰聪。
程聪的年纪和朱允炆差不多,他父亲本是吏部的参知政事,被李善长案牵连,若不是朱允炆那次鼓起勇气的求情,,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已经成了那些冤死的灵魂。而且在朱允文登基之后,他就被封为内阁侍读,虽然官职不高,但可以直接在御前侍奉。这样的荣耀并没有让程聪失了分寸,反而越发谨慎小心起来。只见他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恭敬道”陛下,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假话又是如何判断的呢?若微臣知道河北大旱,而却上报一切安好,这是假话。但若微臣不知道河北大旱,而下面的官员却上报一切安好,微臣把这奏折呈到陛下面前,那这算是假话还是真话?“
程聪说的有些绕口,但朱允炆却被说得一愣,顿时如醍醐灌顶。怪不得皇祖父杀了那么多人,实际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胆敢欺君。除了皇祖父想要杀鸡儆猴去掉异性开国功臣的心思外,其他大部分都是无辜冤死的,更何况欺上瞒下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只是皇祖父因为年少时的穷苦经历,对贪官污吏有着骨子里的仇恨,对于官员就有着天然的不信任感,这一点即使是当了皇帝也没有改过来,一个月的奉禄只有区区七石五斗。朱允炆曾经好奇的打探过,一石禄米与就相当于五钱银子,也就是两石禄米才等于一两银子,少得可怜。更别说官员们都有一大家子要养,包括下人仆役,做官做到这种地步,不铤而走险根本就活不下去。
即使皇祖父对贪官污吏的严惩更是亘古未闻,在剥皮实草这么残酷的刑罚下,贪官依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允炆在这里神游天外,但程聪并不赞同他在这种情况下开小差。整了整一袍,程聪恭敬地进言道”陛下,关于燕王殿下的事情,应当有所决断了。“
唇边漾起苦笑,朱允文心想皇祖父朝异性功臣挥舞屠刀之时,却大肆分封诸侯王。皇祖父生前分封的二十五个藩王,其中二十四个都是他的叔叔。就因为功臣宿将都被诛杀殆尽,所以军权都落在了藩王手中,几乎每个藩王都拥有着自己的军队,位高权重,几乎成了一个个小帝国的宗主。而他就像一群狼包围下的弱小羊羔,就算是应天府的明城墙修建的再高再结实,也都无济于事。
四叔燕王朱棣分封燕京顺天府,他的三个儿子却留在都城应天府,表面上说是留在这里的大本堂学习,但说白了是留在这里做人质的。日前燕王朱棣递了奏折,自称病笃,乞求朱允炆放他的三个儿子回藩地,让他在逝前见他们最后一面。
是否同意四叔朱棣的要求,这一点朝中也争论不一,兵部侍郎齐秦力主收逮燕王三子为人质,用以牵制燕王的举动。而太常寺卿却认为收其三子,等于受柄朱棣,成为他起兵发乱的口实。而此时程聪提醒于他,就是这决断是时候要下了,否则拖久了时间,事情会越发糟糕。
朱允炆看着程聪递到他面前的奏折,讽刺的一笑。
他之前不知道皇祖父为何会选他来当继承人,毕竟从方面来看,四叔朱棣都更像皇祖父,不管是领兵还是政务都是杀伐决断。而皇祖父却直接将帝位传了他,即使是在二叔三叔逝去,按常理来说应该让四叔即位的情况下。
后来知道了五明扇的存在,便理解皇祖父的选择,定是皇祖父已经知晓四叔不以诚待人。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偏生那么巧,在皇祖父还没逝世前,序齿排到四叔前面的两个正当壮年的叔叔就先于皇祖父过世。
朱允炆越想越叹息,皇祖父拥有这柄五明扇,也许会是如虎添翼。但这柄五明扇在他手中,都可以分辨出来四叔所称重病是在说谎,而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明哲,帮朕起草个诏令,就说朕允了三个堂弟回去侍疾,然后再派北平左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前去代朕探病。“朱允炆的脸上浮上了戏谑的神情,心想着自己那个一向正经的四叔也要不得不装病,就不由心中暗爽。不过旋即又敛去了笑容,他也就只能做些这样胡闹般的恶作剧,对面前群狼环饲的局面,却一筹莫展。
将视线又落到御案上的五明扇时,朱允玟不禁在心中暗道。
皇祖父啊!一个能辨真话假话的扇子,可以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啊。。。
公元1402年御书房
朱允炆独自坐在御案之后,双目怅然。外间的宫女太监们纷纷行走匆匆,间或还有哭泣声争吵声传来,往日肃静沉寂的宫殿之中一片凄惨哀戚,有时候还能听到很远处的厮杀声与刀剑相碰的交击声。
看来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朱允炆俊秀的面容浮现自嘲的神情,他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四年,看样子也该换人了。
自从四年前,他就一直在和自己的四叔朱棣做着各种争斗,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也不得不佩服对方。
正在反思着自己短暂的认识五年人生历程,朱允炆就听到外面的一阵奔跑声,刚抬起头就看见程聪一脸焦急的走进来,都未见礼,直接焦急地禀报道“陛下!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橞开金川门,迎燕王那奸贼进都城了!”
朱允炆闻言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而是原来如此的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朕听到外面的杀喊声停止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程聪见他的神情便吃了一惊,再环视四周,看着古玩物事均一扫而空的御书房,愕然道“陛下!这。。。这。。。。”随即反应过来,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大包小包逃往宫外的太监宫女们,立刻勃然大怒道“那帮奴婢,简直!简直!”他本是斯文人,即使是一时惊怒交加,也挤不出一句骂人的话。
朱允炆挥了挥手道“是朕让他们拿着东西离开的,四书也是容不得人的,何必让他们陪朕一起上路。”
程聪心下一震,已知朱允文是萌生了死志,不禁上前一步道“陛下!您也走吧!此时正好城中大乱,陛下可逃往其他藩王处。。。。”
朱允炆微笑地举手制止了程聪的话,淡淡道“一只羊羔,无论在哪里都是狼的猎物。从一只狼口中逃到另一只狼的嘴里,又有何区别呢?”他不等程聪再劝,便继续问道“明哲,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程聪闻言一怔,因为朱允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朕这个自称都舍弃了。
看着端坐在御案之后,那个笑容中带着脆弱的年轻皇帝,程聪大怮“陛下。”
“别说假话哦,我可是能看得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的。”朱允炆似笑非笑地把御案上的折扇拿在了手中,这御书房内能搬走的物事,他都赏了那些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唯一留在这里的,就只有这把五明扇。
程聪正色道“陛下,微臣永远会对陛下说真话。”他见朱允炆并不赶他走,反而在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