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来,当滴答转身看他时,他慌忙伸手捂住嘴。片刻之后滴答重新看向杰克,阳光灿烂的微笑取代了刚刚的蹙眉。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房子另一边斜靠在墙角的是具尸体,而不是什么电影里午睡的墨西哥人。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眼前是一群疯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个疯人院里最疯的一个。
“手表,”滴答点点头。“哎,这个东西最有可能就是叫这个名字;毕竟除了时不时地看看④『注:这里滴答老人利用了手表(Watch)一词的同音异义,watch作为动词使用表示“看、注视”的意思。』,人要手表又干什么呢?啊,布兰登?啊,蒂丽?啊,盖舍?”
每个人都热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赐给他们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又转向杰克。但杰克发现这个微笑,无论是不是胜利的,仅仅延伸到滴答的绿眼下方就不再向上。这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冷静、残酷、好奇。
精工表现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还没来得及碰到水晶表盘的玻璃壳,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诉我,亲爱的孩子——这块‘手表’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戏?”
“什么?噢!不,不,不是鬼把戏。”杰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这没有用的,如果它的设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体的频率。”滴答说道。他那种尖锐轻蔑的腔调像极了杰克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滴答瞥了布兰登一眼,杰克明白他正在考虑委派这个罗圈腿矮个儿去充当试验品。接着滴答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攫住杰克的视线。“如果这玩意儿电着我,我的小朋友,你就会在三十秒内被你自己的身体闷死。”
杰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滴答再次伸出手指,这回允许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间,所有数字归零,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当他的手指触及表面时,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眯成细缝。片刻之后,眼角周围荡漾出一圈笑纹。这是杰克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许一部分是出自他认为自己勇气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惊叹与兴趣。
“我能拥有它吗?”他近乎巴结地问杰克。“作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这么说吗?我一直对钟表感兴趣,我亲爱的小朋友——就是这样。”
“悉听尊便。”杰克立刻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进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里。
“他说话的腔调就像个文绉绉的绅士,是不是?”盖舍在一旁开心地说。“过去的人可会为了他这样的战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劳啊,滴答,他们会的。你瞧,我父亲——”
“你父亲死的时候脓疮长了满脸,他的尸体连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断他。“现在给我闭嘴,你这个白痴。”
盖舍起初有些愤怒……随后一阵红潮在脸上腾起。他闭上嘴,坐回附近一张椅子里。
与此同时,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松紧表带,一脸敬畏之情。他撑开表带,然后放手让表带弹回,又撑开,又放手让表带弹回。他把表带套在一束头发上,然后边大笑边松开表带夹紧头发。最后他把手腕伸进表带,把手表一直套在上臂。杰克觉得他这个纽约的纪念品套在那里十分古怪,但什么也没说。
“太棒了!”滴答开心地大叫。“你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小鬼?”
“这是我父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杰克回答。盖舍身体微微前倾,大概又想挑起报酬的话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滴答严厉的脸色显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三缄其口,坐了回去。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为惊讶。他发现了那个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钮,就一直揿来揿去,弄得表盘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着他又看向杰克,双眼眯成亮绿色的两道缝隙。“告诉我,小鬼——它用单极电路还是双极电路?”
“两个都不用,”杰克回答。他并不知道没有明说他根本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后来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它用的是镍铬电池,至少这点我很肯定。我从来不需要替换电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说明小册子弄丢了。”
滴答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杰克沮丧地意识到这个金发巨人正在判断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认为杰克刚才的确是在嘲笑,那么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与滴答老人将报复他的方式相比只不过如同挠痒痒。瞬间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开口说出他认为能够奏效的话。
“他是你的祖父,对不对?”
滴答询问地挑起眉毛,双手搭在杰克的双肩上,尽管不是非常用力,杰克仍旧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决定捏紧他的肩膀用力拉,杰克的锁骨肯定会像铅笔一样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计会折断他的后背。
“谁是我的祖父,小鬼?”
杰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头颅和具有贵族气质的宽阔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苏珊娜曾经说过的话:你看看他的个头,罗兰——他们一定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才能把他塞进机舱!
“飞机里的那个人,大卫·奎克。”
滴答老人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仰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圆形拱顶,余音绕梁。其他人也跟着紧张地笑起来,但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尤其在刚刚目睹黑发女人的遭遇之后。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从哪里来,孩子,你是老滴答这么多年来碰到过的最聪明的家伙。奎克不是我的祖父,他是我的曾祖父,不过你猜得差不离——你说呢,盖舍,亲爱的兄弟?”
“哎,”盖舍应答道。“他很聪明,说得没错,我早告诉过你。可也非常狡猾。”
“是的,”滴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同时他的手捏紧杰克的肩膀,把这个男孩儿拉近到他英俊、疯狂又挂着微笑的脸旁。“我能看出他很狡猾。这全写在他的眼睛里。但是我们有办法对付,不是吗,盖舍?”
他不是在对盖舍说话,杰克意识到。是对我在说。他认为他正在催眠我……也许确实如此。
“哎。”盖舍叹了口气。
杰克感觉自己几乎要陶醉在这对深邃的绿色眼眸中。尽管滴答老人抓得他并不特别紧,他还是感觉透不过气来。他聚集了所有力气试图摆脱这个金发巨人对自己的控制,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瞬间迸入脑海的字词。
“珀斯老爷就这样跌下,大地轰隆,随之颤动。”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拳迎面打在滴答脸上。他猛地抽身后退,绿眼眯成细缝,紧紧捏住杰克的肩膀。“你说什么?你从哪儿听来的?”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的。”杰克有些轻慢地回答。片刻间,他的身体飞到了房间另一头。
如果他的头砸到墙上,他肯定要么已经昏过去、要么就已经丧命。幸好他只是屁股撞墙,弹起后落到了一堆铁丝网格上。他东倒西歪地转过头四下张望,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正是那个并非在午睡的黑发女人。他惊呼出声,连忙手脚并用地向一旁爬去。此时胡茨在他胸口补了一脚,他立刻仰面躺在了地上,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上方霓虹灯管汇聚织成的彩虹扣。片刻,滴答的脸填满他的上方视线。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颊红晕,双眼溢满恐惧,脖子上挂的棺材形状的玻璃饰物就在杰克眼睛的正上方,挂在银链上来回悬荡,仿佛在模仿迷你古董钟的钟摆。
“盖舍说得没错,”他边说边揪起杰克的衬衫把他拉起身。“你很狡猾。但是你可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小鬼。永远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你有没有听说火爆脾气的人?好吧,我就是最火爆的一个。假如我不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了的话,有几千个人能够为你证明这一点。如果你再敢向我提起珀斯老爷……再有那么一次……我就会掀开你的头盖骨、吃光你的脑子。在戈嫘人的地盘,我可不想听见这个倒霉的传说。你明白了吗?”
他把杰克当做一块破布似地猛烈摇晃。这个男孩儿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
“很好。”他把杰克放在他的脚上。杰克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一边摇晃一边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抹得脸上全是泥迹,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睫毛膏。“现在,小家伙,我们来段问答对话。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你听懂了吗?”
杰克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围绕大厅的通气管末端的一个通风口。
滴答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恶毒地拧了一下。“你听懂我说的了吗?”
“听懂了!”杰克大叫起来,蓄满疼痛与恐惧的泪眼重新转回滴答的脸上。他想回头再看看那块通风口,非常想证实他刚刚所见并非是他惊吓过度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别人——滴答老人自己,比方说——也会顺着他的视线然后发现他刚刚所见的。
“很好。”滴答牵着杰克的鼻子回到他的王位上,坐下,一条腿又翘在椅子扶手上。“那么就让咱们好好聊聊。我们就从你的名字开始,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鬼?”
“杰克·钱伯斯。”他的鼻子被捏住,只能发出嗡嗡的模糊鼻音。
“你是不是瞎戏,杰克·钱伯斯?”
一开始杰克以为这是问他是不是盲人的特殊问法……但是当然他们都看得出他眼睛没瞎。“我不懂什么——”
滴答捏住他的鼻子前后摇晃他。“瞎戏!瞎戏!别再跟我耍花招,小鬼!”
“我不懂——”杰克开口,与此同时他瞄见挂在椅背上的那把老式机关枪,再次想起那架坠毁的福克…沃尔夫战斗机。一块块记忆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不是——我不是纳粹。我是美国人。所有这一切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就结束了!”
滴答松开杰克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下来。“你早该这样回答我,就不会受这么多痛苦了,杰克·钱伯斯……但是至少现在你已经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了,对不对?”
杰克点点头。
“哎,很好!我们就从简单的问题开始。”
杰克的眼神又瞟向那处通风口。他刚才看见的东西还在那儿,不是他的想像。两只镶金边的眼睛正躲在铬合金的通风网格后面。
奥伊。
滴答一巴掌扇上杰克的脸,杰克向后面盖舍的方向跌过去,盖舍立刻又跟着补了一脚。“现在是上课时间,亲爱的,”盖舍轻声说。“别走神!千万别走神!”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滴答说。“我要你尊重我,杰克·钱伯斯,否则我就要你的小命。”
“是。”
滴答的绿眼睛闪着危险的光。“是什么?”
杰克努力把一堆问号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抛在脑后,急忙搜寻答案。浮现出脑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成长摇篮……换句话说,派珀中学。“是,先生?”
滴答微笑起来。“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孩子,”他边说边把手撑在大腿上前倾过来。“下一个……什么是美国人?”
杰克开始解释,同时用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再向通风口方向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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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把手枪塞回枪套,两只手放在圆形阀门上用力旋转。阀门纹丝不动。他倒也不是没预料到,可现在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