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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找一本什么书吗?”她问道。
我已经把角质镜框的太阳镜戴上了。我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让一只小鸟在里面鸣叫。“你们这里会不会凑巧有一八六○年的《宾虚》①?”
她并没有回答“什么玩意儿”,但是她很想这么回答。她μμ地笑了笑。“第一版?”
“第三版,”我说,“一百一十六页上有一个印刷错误的那一版。”
“对不起,目前我们没有。”
“那么一八四○年的《奥丢邦骑士》呢?当然,我要全集。”
“呃——目前也没有,”她像小猫一样使劲儿咕噜了一下。她的笑容现在已经吊在牙齿同眼眉上,正在考虑,如果让它掉下来会不会砸到什么东西。
“你们是卖书的吗?”我继续用我的满有礼貌的假嗓子说。
她上下打量我一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的眼神介于平常同严峻之间,身体僵直起来。她把银指甲向玻璃书柜一挥。“你看那里面摆的像是什么——葡萄吗?”她挖苦了我一句。
“噢,这类东西我不感觉兴趣,你知道。也许上面还带有复制下来的í版?——彩色的两便士,黑白的一便士。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哪儿都买得到。不,对不起。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懂了。”她尽量想用千斤顶把笑容再顶到脸上来。她像一个害了腮腺炎的市参议员那么恼火,“或许盖格先生可以——但是他现在出去了。”她的一双眼睛什么也不放过地审视着我。她对于珍版书籍一窍不通,就像我不懂怎么指挥跳蚤在马戏团演戏一样。
“过一会儿他会回来吗?”
“我怕他要很晚才回来。”
“真糟糕。”我说,“唉,真糟糕。我想在你们这儿舒服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抽支烟。我下午没有事。除了我要上的三角课以外,没有什么要动脑子想的。”
长眠不醒 4(2)
“可以,”她说,“可——以,当然可以了。”
我放松身体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放在烟几上的圆形镍制打火机点着一根纸烟。她仍然站在那里,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里透出迷惘困惑的神情。最后她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去,走回角落里自己的小台子边去。她从台灯后面继续盯着我。我把两脚搭起来,打了个哈欠。她的银指甲伸出去,想拿起台子上的电话机话筒,但是并没有碰它。她又把手指放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起来。
大约有五分钟,室内寂静无声。店门开了,一个生着大鼻子、身躯高大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杖,脸上带着如饥似渴的表情,一走进来就用力把门关上,大步走到女人坐的那个角落,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包着金角的海豹皮钱包,让那个金发女郎看了看里面的什么东西。女人按了一下安在桌子上的电铃。身躯高大的人走到木板隔扇上的小门前边,推开一道缝,侧身溜了进去。
我吸完了第一根纸烟,又点第二根。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得很慢。马路上各种车辆的喇叭声一刻也不停。一辆大红色市际公共汽车呜呜地开过去。交通指挥灯改变信号时响了一阵铃声。金发女郎把头靠在胳膊肘上,用手罩在眼睛上面盯着我。隔扇上的门开了,拿着手杖的高个子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另外一个纸包,样子像一本大书。高个子走到台子前边付款。他出去的时候同走进来的姿势一样,脚后跟着地,张着嘴呼吸,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斜着眼睛使劲盯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来,向金发女郎掀了掀帽子,跟着那个人走出去。他是向西走的,一边走一边不断抡手杖,在自己的右脚面上划着小弧形。追踪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费力。他的外衣是用一块颜色非常花哨的粗呢子做的,肩膀很宽,脖子像根芹菜茎似的伸出来,走路的时候脑袋一摇一晃。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个半街区。过高?路路口的时候,我趁着路口亮着红灯,在他身旁站住,有意让他注意到我。开始他只是向我这个方向随便看了看,但是突然他斜着眼睛盯了我一眼,而且马上把头转过去。换了绿灯以后,我们走过高?路,又继续走了一个街区。他迈开两条长腿,到了转角的时候已经把我甩到二十码之后了。他拐到右边一条街上。这条街是个上坡,他走了大约一百英尺,站在那里,把手杖钩在手臂上,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制烟盒。他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把火柴盒掉在地上,在俯身拾火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发现我正在街角看着他,就像屁股上让谁踢了一脚,马上挺直了身子。他甩开两腿趔趔趄趄地往坡上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橐橐地敲着人行道。他又向左转过去。当我走到他转弯的地方,他在我前边至少有半个街区了。我追他追得呼哧呼哧地直′气。这是一条两旁栽着树的窄街,一面是挡土墙,一面是三幢花园平房的庭院。
他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沿着这条街东张西望。走到第二座平房院子前面我发现了一点儿东西。这幢房子名叫“拉巴巴”。院子非常安静,光线朦胧,两边有两排遮满树荫的平房。平房中间的甬路两边种着修剪得又粗又短的意大利柏树,样子活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油缸。在第三个“油缸”后面一只花里胡哨的袖子闪动了一下。
我倚在街边一株胡椒树上等待着。远处山谷里雷声又隆隆地响起来。电光在向南奔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里一闪一闪地发亮。几滴雨珠试探性地落下来,在人行道上留下几个镍币大小的湿点。空气像斯特恩伍德将军养兰花的暖房里一样闷浊。
树后边的袖子又露出来,接着是一个大鼻子、一只眼睛和没有戴帽子的黄里带红的头发。这只眼睛在瞪着我。一会儿,它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又像啄木鸟似的出现在柏树的另一边。五分钟过去了。我已经把他握在掌心里了。像他这样的人都是极其神经质的。我听见树后边划了一根火柴,接着便响起了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从草地上溜到旁边一棵树后边,然后走到甬路上,径直向我走过来。他一面抡着手杖,一面吹口哨,口哨吹得很不是味儿,听得出来他心惊胆战,只是故作镇静。我抬头看着乌云满布的天空。他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走过去,一眼也不看我。他现在平安了。他已经把那东西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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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4(3)
我看着他一直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然后走到拉巴巴中间的甬路上,分开第三棵柏树的树枝。我拿出来一本厚纸包着的书,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上谁也没有吆喝我把东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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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5(1)
回到大马路以后,我走进一家杂货店的电话棚,查到阿瑟·格温·盖格先生的住址。他住在拉弗内,这是月桂谷大道通向山腰的一条横街。我扔了一个镍币,拨了他的电话号码;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好奇。电话没有人接。我又·了一下电话簿的分类查号栏,记下了我当时所在地段附近的几家书店。
我去的第一家书店在马路北面,底层面积很大,专卖文具和办公用品,底层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夹层房间,摆着不少书。这不像是我要找的地方。我过了马路,向东走了两个街区,到第二家书店去。这一家样子有点儿像了:一间狭长的小店铺,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书,四五个看闲书的人正在里面消磨时间,用脏手指头往新书的护封上按指印。没有人出面干涉。我一直走到书店的紧里面,走进一道隔扇,找到一位正在桌前阅读一本法律书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把皮夹打开,放在桌上,让她看了一眼别在皮夹里的工作证章。她看了看,取下眼镜,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把皮夹装起来。她生着一张皮肤紧紧的犹太女人的智慧的面孔。她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能不能帮我一点儿忙,一点儿小忙?”
“我不知道。什么事?”她的声音平滑而有些沙哑。
“你知道马路对面有一家盖格开的铺子吗?往西走,离这儿两个街区。”
“可能我从门前走过。”
“那是一家书店,”我说,“不是你们这样的书店。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表示不屑地把嘴角往上一翘,没有说什么。“你看见过盖格吗?”我问。
“对不起。我不认识盖格先生。”
“这么一说,你不能告诉我他是什么长相吗?”
她又翘了翘嘴角。“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一点儿理由也没有。要是你不想说,我不能勉强你。”
她往隔扇外面看了看,又把身体靠在椅子上。“你给我看的是警察局长的证章,是不是?”
“警察局长的荣誉代表。那东西纯粹是闹着玩儿,不比一角钱一支的雪茄烟值更多钱。”
“我懂了。”她拿起一包纸烟,摇出了一支,撅起嘴唇把烟叼住。我划着一根火柴,举给她。她谢了谢,又靠在椅背上,透过缭绕的烟雾瞧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想知道他的样子,你不准备同他见面?”
“他不在店里。”我说。
“我想他会去的。他总得到自己的店里去啊。”
“目前我还不想同他直接打交道。”我说。
她又从打开的门往外看了看。我说:“懂得不懂得一点儿关于珍本书的事?”
“你可以考一考我。”
“你们有没有一八六○年版的《宾虚》,第三版,一百一十六页有一行印重了?”
她把黄皮的法律书往旁边一推,拿出另外一本大书放在桌上,·了·,找到她要找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啥也没有,”她头也不抬地说,“根本没有这一版。”
“不错。”
“你究竟想干什么?”
“盖格书店的那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个。”
她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使我感到兴趣。模模糊糊地感到点儿兴趣。”
“我是个私人侦探,正在侦查一个案子。也许我要求你帮忙的事太多了。但是我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
她吹了一个灰色的、飘飘摇摇的烟圈,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烟圈一缕缕地散开了。她声色不动地继续吸烟。“据我估计,四十岁刚出头。中等身材,有一点儿胖。体重大概有一百六十磅。胖脸,陈查礼①式的胡子,脖子很粗,肌肉松软。全身肌肉都很松软。衣服很讲究,平常不戴帽子,装作对古很内行的样子,实际上一窍不通。啊,对了。他的左眼是假的。”
“你可以当一名很能干的警察。”我说。
她把参考书放回桌边的一个书架上,又把面前的法律书打开。“我希望别当警察。”她说,然后把眼镜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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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5(2)
我谢了谢她,走出这家书店。雨已经下起来了。我臂下夹着那本包好的书跑起来。我的汽车停在一条横街上,对着大马路,几乎正对着盖格的书店。还没跑到汽车前面,我身上就已经淋湿了。我连跌带滚地进了汽车,连忙把两边的窗玻璃摇起来,用手帕把纸包擦干。我把纸包打开了。
我当然知道这里面包的是什么。一本很厚的书,装订很讲究,印刷精美,纸张也是上等的。书里面附有不少整页艺术照片。无论照片或文字都非常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