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家业呢,不能说他在管理家业,他甚至从来没到地里去看看,家业在放任自流。 要是管家对他说“老爷,该干这干那了”,他总会回答说:“是啊,主意不错呀。”同时,照例吸着烟斗——吸烟斗还是在军队服役时养成的样子,那时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最文雅、最谦虚、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的确不错啊!”他常常这样重复一句。当一个农奴来见他,挠挠后脑勺,说:“老爷,让我出去工作,挣点儿钱交税吧”,他会吸着烟斗说一声:“去吧!”这个农奴是去喝酒他竟想不到。 有时,他站在台阶上眺望院子和池塘,说要是从家里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桥或者挖一条地道出去,而桥上两侧开设一些店铺,坐在里面让商人们贩卖农夫需要的各种小商品,那该多么好。 这时,他的眼睛变得非常狡猾,他的脸上也泛起怡然自得的神色;但是也不过是说说这类计划而已。 在他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小书,书签夹在第十四页上,他经常读这一页,已经读了两年了。 他的家里总是缺点儿什么:一套非常漂亮的沙发摆在客厅里,包着考究的锦缎,这锦缎的价钱也许非常可观;可是等到包两张圈椅时却不够锦缎了,麻袋片儿只包着这两张圈椅;数年以来,每次来客,主人都要提醒客人不要坐这两张圈椅,说它们还没有完工哩。 而另一个房间里则根本没有家具,尽管婚后最初几天他就说过:“心肝儿,明天需要张罗一下把这个房间里也放上一套家具,哪怕暂时放放也好。”
晚间一只很考究的仿古青铜烛台通常要放在桌子上,上面镶着美惠三女神的塑像,还安着考究的螺钿烛托;而身边放的另一个却是普通黄铜做的烛台,缺一条腿,歪向一边,挂满了烛泪,但这一点男主人也好,女主人也好,仆人也好,似乎都没有觉察到。 他的太太……其实他们夫妇是相爱如宾,琴瑟和谐的。 他们虽然结婚已届八年,但还常常要把一块糖啦,一片苹果啦或者一粒榛子啦送到对方的嘴里,同时还要用充满柔情蜜语的声调说:“心肝儿,请张开你的小嘴儿,我要把这点儿东西放到你的嘴里。”不言而喻,在这种场合,那张小嘴儿会很清秀地张开。 每逢生日,他们还要赠送对方礼物:装牙签的小盒子之类的东西。常见的情况是,男主人坐在长沙发上,会忽然放下烟斗,女主人也跟着放下手中的活儿(如果那时手中有活儿的话)
,他们会毫无理由地亲吻起来,吻得那么甜蜜和长久,足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 一句话,他们是所谓幸福的一对。 当然啦,可以说明,家里除了亲吻和互赠礼物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其他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以提出来的各种问题。 比如说,为什么家里做得饭菜这么糟糕啦?为什么仓房里的粮食不多啦?为什么管家婆手脚不干净啦?为什么佣人又喝酒又邋遢啦?为什么仆人们只知道没命地睡大觉,醒着的时候又游手好闲啦?不过所有这些都是琐事一桩,马尼洛夫太太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但良好的教育呢,大家都明白,是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得到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构成人的资质基础的有三门主课:家庭生活幸福所不可缺少的法语;欢娱丈夫所必需的钢琴;最后是家政:编织钱包和其他用作馈赠的小东西。 然而,尤其在目前,在教学法上常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这一切就要以学校主持人的见识和才能为转移了。 有一些贵族女子住在学校又可能是先钢琴,后法语,最后才是家政。 有时候可能:先是家政即编织礼品,其次是法语,最后才是钢琴。 这里不妨再指出一点:马尼洛夫太太……不过我得承认,太太们的事我不太敢谈,而且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主人公了,他们站在客厅门口,彼此为了邀请对方先进屋已经谦让了好几分钟了。“请赏脸,我马上来,不要为我这样费神,”奇奇科夫说。“不,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伸手指着门说。“别客气了,请吧,请,请先走,”奇奇科夫说。“不行,请原谅,我决不能让您这样一位令人钦佩的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边。”
“有教养,不敢当……请吧,请先走。”
“还是请您先走。”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嘛!”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
最后是两个朋友侧着身子互相稍稍挤了一下,一块进了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心肝儿,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来啦!”
奇奇科夫方才在门口只顾同马尼洛夫鞠躬谦让了,完全没有料到马尼洛夫太太在屋里。马尼洛夫太太穿着也颇标志,长得很不错,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色丝绸罩衫;纤细的小手急忙放到桌上什么东西,抓起了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帕。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奇奇科夫走过去高兴地吻了吻她的手。 马尼洛夫太太寒暄说(甚至还有点儿咬舌儿),他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没有一天她的丈夫不提到他。“是的,”马尼洛夫插话说,“她也时常问我:‘为什么你的朋友还不来呀?
‘我说:’心肝儿,等着吧,会来的。‘瞧,您终于来了。 真的,您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乐,五月的阳春,盛大的庆典……“
奇奇科夫听见主人家已经提到庆典了,感到有些困惑,便谦虚地说自己既不是达官贵人,又无显赫的名望。“您什么都具备,”马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什么都具备,甚至比这更多。”
“对敝市您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在那里过得愉快吗?”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里的人非常好客。”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对极啦,”奇奇科夫说:“非常可敬。 而且他多么尽职尽责啊,多么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啊!但愿更多一些这样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他满意得把眼睛全眯缝起来了,象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谦虚和蔼的人,”奇奇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
我连想也没想到。 他家里的绣花图案绣得多好啊。 他给我看了自己绣的一个钱包: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这样的活儿来呢。”
“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奇奇科夫答道。“请问,警察局长什么样您觉得?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么博学多么聪明啊!
我在他府上同检察长、公证处长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 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敬的人!“
“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马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对吧?”
“在我所认识的女士中,她是最可爱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接着是公证处长、邮政局长,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品评遍了市里的官员,结论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总过田园生活吗?”
奇奇科夫最后自己开始提问了。“平时多半是僻居穷乡,”马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 如果总僻居独处蒿莱之间,您知道,那会变粗野的。”
“的确,的确,”奇奇科夫说。“当然啦,”马尼洛夫接着说,“要是有个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说,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一起聊聊谦恭和蔼,讨论一门科学的发展,谈谈礼貌待人的事,以顿开茅塞,即所谓使心灵得到升华……”他本想发挥几句,但发觉有些已经走题了,在空中便用手划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那么独居乡里会是其乐无穷的。 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邻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喽。”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并且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欣赏自然景色独居乡里,偶尔读读什么书……。“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继续说:“要是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确,完全正确!”奇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否则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位圣贤说过:‘金钱可无,好友须有’。“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说,他脸上不仅是温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腻了的,就象给上流社会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而拼命多搀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与好友交游可以得到……比方说,眼前,一个偶然机会给我带来一种幸福,这幸福可以说是模范,同您攀谈,聆听雅教,享受……”
“岂敢岂敢,雅教怎能谈得上?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咳!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直言不讳: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相反,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
如果仆人进来报告说饭菜已备好,真不知这两位朋友彼此倾吐仰慕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请赏光吧,”马尼洛夫说。“请原谅,京城上等餐馆里那些名菜佳肴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汤聊以待客,但诚挚的是心意。 请赏光。”
于是他们又为谁先进餐厅谦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奇奇科夫第一个先走进了餐厅。两个男孩子已经站在餐厅里。他们是马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而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 教师站在他们旁边,见客人进来便颇有礼貌、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 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碗前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安排客人,仆人给两个孩子戴上餐巾。“多可爱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刚满六周岁,”马尼洛夫太太说。“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开了口。 那下巴被仆人系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奇奇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希腊名字结尾本是“列斯”
,不知为什么马尼洛夫把这个结尾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
,眉头微微抬起,可是极力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师,好像想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里;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声“巴黎”
,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我国城市哪个最好?”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教师又紧张起来。“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真聪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说。“真了不起……”他对马尼洛夫夫妇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说。“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我应当说,这个孩子前程似锦。”
“哎,他您还不了解!”马尼洛夫答道。“他还很有才智哩。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没有他机灵。 他看到小硬壳虫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