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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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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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家园望一眼,也没去父母的墓前辞行,便象一切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奔到彼得堡去。 大家知道,我国有激情的青年都从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儿去做事,去崭露头角,去飞黄腾达,或者去从那苍白、冷酷、虚伪的社会教养中领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 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壮志一开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 伊万诺维奇的遏制。 他叔叔告诉他,最主要的是要写得一笔好字,别的全都没用;没有这种本领既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 可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写得就象俗话说的:“是喜鹊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手写的。”   
    找地方费了很大力气,学了两个月写字之后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里找到了一份誊写公文的差事。 他走进敞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漆光闪闪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稿。当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张办公桌旁,要他立即誊写一份文稿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心里马上产生了。 霎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学去重新学字母,好象犯了什么错误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一样。 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些先生把小说夹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像办公那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吓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呀。 学校的学习在这种繁琐的抄抄写写面前突然变得崇高起来了。 如今使他感到学习做事的过程比做事本身更伟大。 他那个无人可企及,无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师亚历山大。 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 房间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晃动起来,官吏们搅成了一团,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倒。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不能这样,不管这差事起初显得多么低下,我还得干!”他咬紧牙关,决心一定干下去。可是哪儿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虽然它表面上严峻、阴沉。 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朔风怒号,飞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人们的胡子和马匹的嘴脸上都象撒了盐粒。 可是有个地方,尽管是四层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仍然射出亲切的灯光:在那间舒适的斗室,烛光幽幽,茶炊声阵阵,人们正在交谈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话题,正在吟诵上帝赐给俄国的一个充满灵感的诗人的明丽诗篇,年轻的心正满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即使在风光旖旎的南方也不会有这种情景。坚捷特尼科夫对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变成他的首要事业和目标,而只是处于一种次要的位置。 上班成了他区分时间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后的时间了。 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来已开始认为他的侄子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却在这时捅了一个漏子。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个是愤世疾俗之士。他们总是那么爱管闲事:不单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们看来是不公平的事,他们也不能漠然置之。他们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谈行事却欠考虑,对别人丝毫不肯宽饶。 他们的偏激言词和愤世疾俗的仗义姿态对坚捷特尼科夫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他们激起了他的愤懑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从前根本没想到去留意的琐事。 他供职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仪表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坚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数不清的劣点。他觉得列尼岑同上司谈话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属面前却一下子又全变成了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本来是可以宽容他的,假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不是那么快;可当着我的面儿同时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从此,他便事事注意他。 他觉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还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种坏毛病,例如说:恨那些节日未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对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没有名字的人挟嫌报复;而且还有不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过。因此,坚捷特尼科夫便对他讨厌得要命。 好象有一个恶魔在推动着他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 他以一种特别的乐趣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找到了机会。 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提出辞呈。他提出了辞呈。 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惊,赶来劝他。“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这是干什么?仅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肯做事的就一个人也不会有罗。 放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 还来得及!别执拗了,去找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求他宽容并不难,何况这事的确也怨我。 他是上司,我无论如何不该跟他那么说话。 可是问题在于:您怎么忘了别的事还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混乱的家业,而总管却是个糊涂虫。 办公厅里换另一个人替代我抄文稿,国家损失并不大;可是要有三百个人不纳税,对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 我是个地主呀,地主这个称谓并不是无足轻重的。 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护我的奴隶,给他们好的工作环境,使国家得到三百个最规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点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叔叔惊呆了。 他没想到侄子竟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末一通宏论。 稍稍考虑了一下,他说:“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没在蒿莱之中呢?   
    跟乡下佬在一起,能谈得上什么交游?在这里,你总能在路上碰到个公爵、将军什么的。 只要愿意,自己也可以从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筑物前边走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看,而在乡下呢,你见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 何必要使自己一辈子的生活变得愚昧无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话是这么说,可自己一辈子除了上班必经的那条没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筑物的街道以外,始终没空去别的街逛逛;从来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不是个将军或公爵;从来没领略过那些使耽于享乐的京里人为之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生来没走进过剧院。 他的为了激发侄子的上进心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才说了这番话。 可是他的话并未生效:坚捷特尼科夫仍然固执己见。 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讨厌了。 农村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潜心思考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唯一天地。 两个来星期之后,他来到了靠近他度过童年的故土的地方。 当他感到已临近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忆起来,心便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他已忘了许多地方,他象一个新来初到的客人贪婪地看着周围的美景。 当道路穿过狭谷,钻进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个人才抱得过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偶尔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告诉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   
    ;当从树林里出来,穿过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处山边已遥遥在望,从两座在不同的地方桥上跨过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和河滩?”人家答复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   
    ;当后来马车爬上了山,在空阔的山顶上走着,一边是尚未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在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浓荫似盖、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渐次多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原木农舍、红色屋顶的主人宅第开始出现的时候,当跳动不已的心不问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来越多,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咳,以前我不是傻吗?命运安排我做人间乐园的主人、当王子,我何必强迫自己变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   
    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识掌握了,本应为我治下的人们做些好事,改进一个地区的状况,履行一个地主作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种种责任,而我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个胡涂总管,可自己挑选的是什么呢?抄写文件是一个什么学识也没有的丘八也会做得其好无比的呀!“   
    坚捷特尼科夫又骂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村民们听说老爷回来了,便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挤满了门前空地。农夫们叫道:“养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叫着:“老爷,我们的老爷!”站在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过来,甚至打了起来。 一个老太婆,皱巴得象一个风干的梨,在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来到他跟前,两手一拍,尖声细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鬼儿,瞧瘦成什么样儿啦!   
    可恨的德国婆娘把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和山羊胡子马上朝她叫道:”快滚,老东西!瞧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加了一句,听了这句话,而俄国农夫却不会笑。 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心里确实深深地受了感动。 他想:”多深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关心过他们!我发誓,今后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会分担!   
    我一定全心全意帮助你们过上应过的生活,使你们善良的本性得到应有的报答,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   
    果然,坚捷特尼科夫开始认真管理起家业来。 通过实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总管太婆婆妈妈,具有混蛋总管的各种 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们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对收割和播种情况却一无所知,而且还总怀疑农夫们要谋害他。 他把胡涂总管赶走,精明能干的新总管走马上任了。 他丢开了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一心扑到主要大事上,减轻了劳役,减少了农奴给主人干活的天数,使农奴增加了给自己劳动的时间,以为今后情况一定会不可比拟地好起来。 一切都由他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上,烘干室里,磨房里,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瞧,他腿脚倒满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因为过去长期在原来那个总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已懒散惯了。 可是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并不久。 俄国农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机灵,也有心去抓许多事情,可是具体怎样抓,却还不懂,说话文绉绉的,满有趣,不絮叨,也不骂人。 结果不知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互相没有懂得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没能唱到一起,没能互相适应着唱出一个调子来。 坚捷特尼科夫开始发现自家地里的庄稼比农奴地里的长得差。 下种早,可芽儿怎么也不肯抽。 活计呢,好似干得还挺好——他自己曾亲临现场,为了对农夫们的热心劳动表示犒劳,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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