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申请书的确是一张跟一张地到了法院。 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亲属出现了。 就象飞禽抢吃尸体一样,人们都来争抢老太婆死后撇下的无数财产:出现了告奇奇科夫的状子,指控最后那个遗嘱是假的,也有状子指控第一个遗嘱是假的,出现了盗窃和隐藏钱款的罪证。 甚至出现了指控奇奇科夫买死农奴以及在海关在职期间参与走私的罪证。 什么都翻腾出来了,他原先的经历被探听出来了。 谁知道这都是从什么地方闻出来的;有些事情,奇奇科夫认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无人知晓的,就连这类事情也有了罪证。 不过暂时这一切还是法庭秘密,还没有传到他耳朵来,虽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顾问一张可信的条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 这张条子很简短:“兹有一急事相告:即将出现麻烦,切记无论如何不应惊慌。 关键是冷静。 一切都会弄好。”这张纸条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广大,”奇奇科夫说。真是喜上加喜,碰巧这时裁缝把衣服送来了。 奇奇科夫极想看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是什么样子。 他穿上裤子,裤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简直可以上画儿。 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种细微的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更加显得富有弹性。 他紧了紧背后的背带扣,肚子就像一面鼓。 他用衣刷拍了拍说:“瞧这个傻样子!
不过总的来看,还够得上个美男子!“上衣看来比裤子缝得还好:穿到身上连一点儿皱儿也没有,两肋箍得紧紧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线条全显现出来了。右腋虽有些瘦,可是这样更能显出腰身来。裁缝站在旁边十分满意地直说:”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儿也缝不出这种样子来。“这个裁缝自己就是从彼得堡来的,可是门匾上却写着”从巴黎来的一个外国裁缝“。
他很讨厌开玩笑,他想一下子用两个城市名把别的裁缝的嘴塞上,使他们以后谁也别再在匾上写是从这两个城市来的,要写就写来自什么“卡尔塞鲁”或“哥本哈尔”一样地方好了。奇奇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缝工钱后,一个人在屋里,象个演员似的,感受着美和conamore的心情,闲暇无事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 原来全身上下比从前更好了:脸蛋儿更有意思了,下巴颏儿更招人爱了,白衣领配脸蛋儿,蓝缎子领带配衣领,罩胸的新式皱褶配领带,华丽的天鹅绒坎肩配罩胸,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象锦缎似地闪亮夺目,跟什么都配。 往右转身——漂亮!往左转身——美极了!身上那线条简直跟宫中高级侍从身上的一模一样,跟那位叽哩呱啦讲法国话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讲起法国话来使法国人也相形见绌,他连生气时骂人也不肯说一句俄国话,骂人也不会用俄国话骂,非用法国土话骂不可:高雅之极,奇奇科夫把头稍稍侧歪着拿了一个向受过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势:简直是其美如画。画家,快拿起笔来画啊!
得意之余,他来了一个轻巧的类似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五斗橱震动了一下,香水瓶子滚到了地上,但并未把主人吓出任何精神病来。 他理所应当地骂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后在想:“先去造访谁呢?最好……”
这时穿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刺响,一个全副武装、满脸杀气的宪兵走了进来:“总督马上要见你。”奇奇科夫惊呆了。 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站在他面前,头上立着一条马尾巴,一边肩膀上斜挎着武装带,另一边肩膀上也斜挎着武装带,腰上别着一把大马刀。 奇奇科夫觉得另一边腰上还挂着手枪和别的什么:好象三军的武器全都披挂到他一人身上了!
他刚要张嘴申辩,那个凶神就恶狠狠地说:“命令马上去!”
奇奇科夫从门缝往穿堂一看,那儿也闪现着一个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穿着这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坐到车上浑身颤抖着去见总督了,宪兵跟他同行。进了前厅还没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马上告诉他:“进去吧!
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从前厅走过,看到几个信使在接受邮件,后来又穿过了大厅,心里直念叨:”会马上抓起来,不经审判,不经任何手续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去!“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痴恋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没这么猛烈。 他面前终于打开了一扇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摆满公文包、卷柜和书籍的办公室和怒容满面的公爵。“完啦,完啦!”奇奇科夫说,“他会要我的命的。 他会象狼撕羊羔一样杀了我。”
“上次您就该坐牢,我宽恕了您,允许您继续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无耻的骗人勾当玷污了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干出这种诈骗行为!”
公爵的嘴唇气得直哆嗦。“请问大人,我用什么最卑鄙的骗人勾当玷污自己啦?”
奇奇科夫浑身哆嗦着问道。“那个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着奇奇科夫的两眼说,“那个听您唆使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对质。”
奇奇科夫脸色惨白,象麻布一样。“大人!我招供全部实情。 我有罪;实在有罪;可是罪并不那么大:敌人在捏造我的罪状。”
“您的罪状,谁也编造不出来,因为您的罪恶比最大的骗子所能编出来的还要大几倍。 我想,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正经事。您所弄到的每个戈比,都是用可耻的办法弄到的,有些盗窃和无耻勾当破获以后,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遗送到西伯利亚去的!
得啦,如今已经够啦!
从此要被送进监狱去,你在那里要同最大的坏蛋和强盗一起听候发落。 这已经是对你的恩爱啦,因为你比他们坏得多:他们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袄,可你……“
他瞥了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一眼,摇了一下铃。“大人,”奇奇科夫喊道,“开恩吧!您也有子女啊。 不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老母亲吧!”
“撒谎!”公爵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这样肯求我,叫我可怜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从未曾有过孩子和家庭。 现在你又叫我可怜你的母亲!”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坏蛋,”奇奇科夫说,“我的确在胡扯,我实在是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证,我可是总想有妻子以承担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便日后能真正赢得公民们和官长的尊重啊……可是多么不幸啊!
大人,为了弄到一口饭吃,需要流血啊。 每一步都会遇到引诱和蛊惑……有人反对,有人陷害,有人偷盗。 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风或者象波涛汹涌中任风摆布的一只小船。 大人,我是一个人哪!“
他的眼泪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从眼里流了下来。 他跪倒在公爵脚下,也顾不得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天鹅绒坎肩、缎子领带、新裤子和散发着上等香水清香的发型了。“滚开!卫兵,叫人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喊道。“大人!”奇奇科夫两手抱住公爵的一只脚喊道。公爵气得混身哆嗦起来。
“滚开!”他说着,一边用力把脚从奇奇科夫的手里挣扎出来。“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决不离开这里,”奇奇科夫说着,他不肯松开公爵的脚,抱着那只脚在地板上乞求,顾不上那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了。“滚!”公爵喊道,他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就象一个人看到了一条肮脏可恶的虫子不屑于用脚去踩死一样。 他使劲踢了一下脚,奇奇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滚圆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却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两个魁梧的宪兵毫不费力地把他拽起来,架着两只胳膊从房间穿了出去。 他脸色惨白,魂不附体,就象一个人面临无法逃避的死亡一样,死亡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们的天性所讨厌的……
在楼梯口,迎面出现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刹那间,奇奇科夫象借助神力似地从两个宪兵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到了惊愕的老人脚下。“天哪,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啦!”
“救救我!他们要挟到监狱去要我命!……”
两个宪兵把他抓起来就带走了,甚至没让他听到老人的回答。一间小屋闷热潮湿,充满了卫戍兵皮靴和包脚布味儿,地上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上镶着铁栏干,一座要塌的壁炉只从砖缝里向外冒烟,一点儿也不能取暖,——这就是给我们这位已开始体味生活乐趣、身穿讲究的新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处。 甚至连一些必须的东西也没让他带来,没让他把那个小红木箱拿来,那里面有钱。 文件、死农奴的买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们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绝望象一条恶狠狠的蛆一样在他心里钻动着。 这条蛆越来越猛烈地啃着他那颗毫无遮拦的心。 这么忧虑下去,再有一两天奇奇科夫就要一命呜呼了。 可是不知谁的一只普救众生的手对奇奇科夫也并没有不予理睬。 过了一个小时,牢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进来。一个人口渴难耐、喉咙发干的时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会象可怜的奇奇科夫这时这样精神振奋。“我的大救星!”
奇奇科夫说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只手,飞速地吻了吻,然后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来看望一个不幸的人,愿上帝保佑给您!”
他泪流满面。老人以忧伤的目光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哎,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您做的是什么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呢?我是贵族啊。 不经过审判,不经过侦查,就扔进监狱,查封了我的一切:东西啊,小红木箱子啊……钱在那里,我的全部财产,我流血流汗挣来的全部财产,阿法纳西。 瓦西里耶维奇,都在那里……”
一阵忧伤又积上心头,他控制不住,便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穿过牢房的厚墙,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远处。 他拽掉了缎子领带,一手抓住领子旁边,扯开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您无论如何得放弃财产、放弃世界上的一切啦。 您犯下的是铁面无私的刑律,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
“我是罪有应得,这我知道——没有能及时洗手。可是为什么要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呢,阿法纳西。 瓦西里耶维奇?
难道我是强盗吗?难道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使谁遭到不幸了吗?我的几个钱是靠劳动和汗水拼死拼活挣来的呀。 我为什么要捞几个钱呢?为的是度过一个充裕的晚年哪,为的是留些什么给孩子,——为了效忠祖国,我总是打算有几个孩子啊。 我搞过邪门歪道,我不否认,我搞过邪门歪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在看到正当门道不行、邪门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捞到更多钱的时候,我才搞邪门歪道的啊。我勤劳过啊,动过心计啊。 这些坏蛋,他们成千上万地盗窃国库,掠夺穷人,骗取穷光蛋的最后一文钱!……阿法纳西。 瓦西里耶维奇!我没有嫖女人,也没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劳,多少钢铁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钱可以说都是受